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15/17页)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报告道:
“那川土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丸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浜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门吧?”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土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账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
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青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恃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娉婷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迷,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上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地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池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着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生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廿一,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泡三天,戏票全“吃进”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剽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肉欲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支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闲闲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
娉婷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