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8/36页)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姊,记得吗?叫,叫‘姊’!”

“姊!”

“唔?”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的?”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而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她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的。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方才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功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给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指指墙角落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赔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说从头。母子一高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蜷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招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你不起。”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冒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当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的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这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

“姊——”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姊!”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

“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喏,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褶子。嗳,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要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窜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打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