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4/36页)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给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日了,看客日渐少了,而且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新奇,一喷口就黏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待着,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丹丹了,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是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了,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意,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遛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拥的人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