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34/36页)

一扭身,急不及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没有悲伤,她不哭给他看。

志高上前,满腔的疑问,不放心:

“说了?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怀玉搭着志高的肩膊,道:“你闭上眼睛。”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头。

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头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窝囊,他欠怀玉太多。

突然他记起了,小时候,在他饿的当儿,怀玉总到了要紧关头,塞给他一把酥皮铁蚕豆来解馋——怀玉太好了,像自己那么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爱为自己打算,他这一生中,有给兄弟卖过力气吗?

就在前几天,他还念着:怀玉到上海另闯天下,他蹲在天桥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怀。他还有个丹丹……在他怂恿他之际,难道不是因着私心?

志高自恨着,他从来都没这样的忠诚和感动,几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怀玉——日后不管什么事,你只要,一句话,我一定,就算死——”

“你真是,我这是一去不回吗?我临危托孤吗?才不过三年,真的,一晃过去了。待我安顿好,一定照应你俩。”

怀玉心念一靖,又补上了:

“希望你俩都好!”

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来不是买的,是怀玉以他今日的名声换的,更觉是无价宝物。人人都买得到金戒指,不是人人都能赢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情分。

哥们都默然了,一瞬间便似有了生死之约。在这样的初春,万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觉不着尽头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谁知道明天呢。

丹丹更是没有明天了。

世上没有人发觉,在这个大杂院外,虽然没一丝风息,但寒意引领着幽灵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墙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这种均匀的苦闷的节奏,就是神秘的岁月。天地都笼罩她,然而却没有保护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儿中间,看她自生自谢。她承受得了。只忖量着怀玉的门儿关严了,她站在门外。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风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难尽。

只取出一个荷包,和针线,作法似的,虔敬而又阴森,喃喃叨念:“唐怀玉!唐怀玉!唐怀玉!”

记得那天,她杨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马上给放下针黹,这样道:“一个人睡着了,魂儿就离开身子,你要动针线,一不小心,把他魂儿给缝进去,他就出不来了……”

丹丹就着半黝月色,唤了怀玉魂儿三声。好了,也许他在了,便专注地,一针一针,把荷包密密缝好,针步又紧又细,生怕他漏网。

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气,去拥抱那幻象蜃楼。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她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她却攫住一个魂呢,等他人远走了,魂却不高飞,揣在自己怀中,怦然地动。

真的,这荷包好像也重了点——也许,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过,她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

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怀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时,门外来了这丹丹呢,好不惊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怀玉:

“怀玉哥,你不要走!”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迸尽全力,化成恸哭:

“你不要走!”

十多年来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惨惨,爹娘不在的时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伤心。但如今,绝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跌满一地。

大杂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掌了灯一瞧,认得了,各有议论:

“就是那个吊辫子的妞儿,好野。”

“早晚爱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没爹娘管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嘛哭得稀里哗啦……”

丹丹一概不理,任性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地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