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北平(第8/13页)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拴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镲,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咚呛,咚呛,咚咚咚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的,脖子伸得长长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怍,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地贩卖一个女人的淫荡,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吆喝:
“哎,又一出,又是一出……”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了。
天桥最热闹的,便是这边的杂耍场。他扒开人群,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场子找人去。
在天桥讨生活的行当很多,文的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尽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神弹弓、翻筋斗……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这块方圆不过几里的地方,聚集着成百口子吃开口饭的人。虽云“平地抠饼”,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个撂地作艺的摊子,总有他们的绝活儿,也不时变着新花样。
志高钻进一个场子去,左推右撞地才钻出个空儿,只见怀玉正在耍大刀。
大伙都被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敛气,开展了一身玩意,刀柄绑上红绸带,随着刀影翻飞。刀在怀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点、扫、推、扎……都赢得彩声叫好。
他一下转身左挂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腕叉步带刀,纵跳仆步,那刀裹脑缠头,又挟刀凌空旋风飞腿,一招一式,都在显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粗汉,身穿一件汗衫,横腰系根大板带,青布裤,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春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满满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满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唔。”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厉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至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贃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账,要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