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47/50页)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千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芸芸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恨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埋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为革命,纵一死,又有何惧!捍专政,复永生,血染河山!”
就这样,自清晨太阳初起,直到黄昏夕阳残照,他们不上学堂,净在那儿叫喊唱歌,茶杯在人潮中递来递去。
他们是干什么勾当的?“革命小将”?
“许士林同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士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全体欢呼鼓掌,也有不少和议:
“我也要改名字,我叫陈向东!”
“我要叫郑前进!”
女孩们也嚷嚷:“我要叫李永红!”
“好了好了,同志们!”许向阳振臂一呼,“我们团结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为了保卫毛主席、党中央,甘愿洒尽最后一滴血。毛主席、党中央是我们的靠山!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真麻烦。这“毛主席”、“党中央”是啥?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也许,因为这以许向阳为首的革命小将的力量。是文化大革命的贡献。
我与素贞都得感谢它!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霏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喏,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摒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什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