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34/50页)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情转薄。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谄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整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脔——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疰夏的毛病。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疰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茶也有,混成一卷胡涂账。

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了,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茶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失。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剌泼剌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

“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