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19/50页)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狡狡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地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濡黏腻地,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魂儿缥缈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蜕,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缥缈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上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嗳,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黏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拈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栈,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魅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