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蝴蝶(第5/6页)

“那就不飞了,在地上生活。”

“地上好多东西等着吃它,活不久的。”

我答不上来,只好说:“实在不行,就闭着眼睛呗,那能怎么办?”

海芝咯咯笑起来,眼珠子黑亮亮的。

我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登顶小城十层以上的所有楼房,顶层往往建得马马虎虎,再光鲜的大楼也是如此,加上来的人少、疏于管理,那里也藏污纳垢,在那里我们见过一地发臭的死鸽子、打架的群猫、一条人的胳膊、一排壮丽排列的风干腊猪头,还打搅过一对媾和的男女,他们光着身体对我们大呼小叫。每次拉开顶层的门,常有些不安,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大部分时候,门后什么也没有,寂静无人,只有排风口的风扇发出轻微的呼哧声,呼应着我们的脚步。当爬完所有的高楼之后,我们只好不断重温其中几幢特别偏爱的楼,看重复的风景,经历重复的心情,整件事情又变得无聊起来,直到要建电力大厦的消息传来,我们才觉得有了奔头,据说这幢新造的大楼三十二层,高八十余米,会取代联合大厦成为本城最高。

好巧不巧,电力大厦覆盖在帆布厂的旧址上。帆布厂被炸那天,我约海芝一起去看,我们翻过学校的围墙,爬到联合大厦顶层,向南而坐,帆布厂的灰色厂房不显眼,隐藏在居民楼中,需要细心分辨。下午三点,爆炸声准时响起,帆布厂方向传来一连串巨响,厂子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压扁,灰尘扬上天,厂房、仓库、职工楼、篮球场顷刻之间倾塌,不复存在,把我们在那里度过的时间也一起消弭,旧梦不能重温,我的心陡然空了一块。海芝突然捂着眼睛,别过头去,如同当年在帆布厂的篮球场面对她爸的尸体时一样,胆怯,瑟瑟发抖。我们一直等到尘埃落定,天边染上霞影才下楼。回去时,海芝又问我,要不要再去现场看看。我说好。公交车倒了两趟才到旧帆布厂,吊诡的是帆布厂已经倒闭数年,公交站牌却还未变,到站后,售票员大喊“红星帆布厂到了,请到站乘客赶紧下车”,使人恍惚,以为帆布厂还在,探出头还能看到贴满蓝色瓷砖的厂门,但从公交车的车窗向外看去,蓝色的厂门早断成好几截,哪里有什么帆布厂,只一片平缓如丘的废墟,挖掘机和起重机碾过碎砖破瓦,驶进来,像块橡皮擦,细致地擦掉草木、楼屋、机器。

爆炸虽然已经过去几个小时,空气中仍蒙着粉尘,厂里道路依稀尚在,树木都被折断,我们从中走过,辨认出幼年时居住的厂职楼,在水泥碎块上站了一会,钢筋乱枝般伸出,天暗了,黑都钻进到缝隙里去。原来这座楼有七层,现在塌缩成了两三米的碎水泥堆,如被杀死的巨人倒在路边。海芝忽然走上前去,蹲下身,从灰尘里扒拉出一个东西,握住,走到我面前,松开手掌,手心里面躺着一颗彩色玻璃弹珠,她说:“送给你。”我接过来,放进兜里,其实那时候我不玩弹珠已经好多年。

从那时候起,我们满心期待,想看看,取代帆布厂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楼涨起来飞快,从它落地基开始,数着一层一层往上加,加到三十二层,终于停止生长。四四方方一幢楼,黄色外墙、深蓝色玻璃,立在城西,像一枚鲜艳的大钉子从天而落,重重地砸入地面,被灰扑扑的低矮楼房围裹着,如草簇拥着花。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能一眼看见它,是与旧城格格不入的年轻、美丽。

那一天,施工现场拉出鲜艳红色条幅“庆贺电力大厦落成”,大楼即将投入使用,恍恍然一年半过去,我们看着它从无到有,在一片平坦中长出来,开花,结成果子。

我看到那条横幅,对海芝说了这件事情——楼已经建好了,我们可以去爬了。海芝说,那幢楼在昨夜飞进她的睡梦,她梦见自己沿着黑黢回旋的楼梯爬向顶层,腿已经重得抬不起来,却怎么也爬不到头。

“它有多高?”海芝说。

“不知道啊,至少八十米吧。”

“站上去是什么感觉?”

“还没有站过那么高的楼,风会很大,一定的。”

“我们俩这么瘦,会被吹飞啦,掉下来就不好了。”海芝笑,嘴唇轻轻抿起来,阳光照在她的面孔上,面颊上的绒毛返照出金色的淡光,薄薄的皮肤下匍匐着青红的细小血管,脆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