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怪人哈特曼 1985年·夏天(第5/6页)

我把手放在后脑勺处,用力拍了拍。即使我在安娜面前装得毫不在意,但是这么个寒冷的冬季,我的身体却已经诚实地在背后悄悄地渗出了冷汗。

“凯蒂阿姨与我妈,是不是当过疯狂的摇滚乐迷?”

“好像是吧。我记得法兰西说,当时凯蒂是个疯狂的乐迷,还与乐团的贝斯手交往过一阵子。”

“嗯。还有什么吗?”

“没了,我只听说凯蒂被贝斯手弄得很惨,后来还因为堕胎多次而无法生育。但是还好,好几年前她就安分地嫁人了。”

安娜对我点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怎么了?”我刻意把视线停在草坪上的鸽子身上,脑中却迅速闪过:

法兰西在那个夜晚,眼睛泛出明显的血丝,激动地对我说出这整件事情时的急促呼吸。

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悬在餐厅桌子上方的那盏昏黄色的灯,底下晃动的躁郁黑影。餐厅的窗子外头,是一片敲不开的黑夜,屋内则静悄悄的,只有法兰西混浊的气息。厨房里始终沉淀着某些食物的香气和潮湿但温暖的氛围。

我的耳边响起法兰西哽咽的说话声,和他把啤酒罐捏得喀喀作响的杂音。

那个晚上,法兰西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

他哭得好伤心,像个大男孩般毫无扭捏,任由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餐桌上。那张我熟悉的坦荡而正直的脸庞,因为哭泣而扭曲得严重。

他不断流下泪的同时,也把那些压抑了大半辈子的话,全都从心底深处掏出,放在我与他之间的餐桌上。

往事早已腐烂了,腐烂得连形状都模糊了。我盯着被遗弃的往事看,不晓得为什么,眼睛也开始泛出无法克制的泪水。

“你是我最好的武士。”我与葛罗莉结婚之后,她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的武士,我人生的捍卫者、修护者,导引前方的明亮灯塔,或者更多、更多的意义。

这些、那些,我只能恳求你帮助我,帮我摆脱我曾经犯的错误,我年轻时代的无知冲动。我无法对它们负责,连再看它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在其中,我受的伤害与承受的苦痛,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

你能吗?法兰西?你能不能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愿意说这个往事之后,代替我,代替我背起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让我终于可以喘气,不再任由自己破碎下去。

“好不好?”

葛罗莉在新婚之夜哭泣得溃不成声。

我紧紧地抱着她,抚摸着那头柔顺的头发,发烫的身体,我感觉我的心脏在瞬间痛得让我几乎就要在地上跪下。

“我让你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会把它抛下,丢弃它,遗忘它,当做这不是我的人生,不是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我会尽我全部的力量,全部的意志力,去实践这件事。”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活下去。法兰西所深爱的葛罗莉,也能继续存在这个世界上。

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安娜。

我没忘记。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哈特曼……我的父母法兰西与葛罗莉,他们,他们是不是好人?”安娜细细的嗓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好人?安娜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我尽力把思绪拉回来,将视线移到她的身上,“他们当然是好人,是我见过最棒、最好的人!”

我看见她把盘腿的双脚慢慢收到胸前,用双臂环抱着,小小的脸蛋搁在手臂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好人是指,真正的好人,会真的为他人着想的好人?”

我没有回答,我们维持着注视对方眼睛的这个姿势。安娜的眼珠蒙上一层淡色的雾气,眼珠的颜色变得好透明,似乎凝结在一盆清澈的水中。

“是不是……”安娜把这三个字的尾音,拉得好长。话中的口气不再像是要跟我讨个回应,而是,她自己已经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们把眼神从对方身上移开,坚硬的沉默在我们中间凝固。

我慢慢地从桦树下站起身,用力呼吸着城市的气味,吸进冬季的干冷。

阳光仍旧固执地洒在前方每寸草地中,叶片的边缘泛起刺眼的光芒。整排的树荫越来越鲜绿,在绿荫的层叠之中,能看见清晰的、往着同个方向前进的远方车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