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第6/9页)

就在此时,我听见窸窣的撕纸的声音从后方响起。声音很小,但是持续地引起我的注意。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一格格置物柜的尽头,看见一个中等个子、身材略瘦、仍穿着学校的黑色泳衣的女生,金色的头发披垂在两边肩膀上,正滴落着透明的水珠,认真地用手指抠撕着一张张海报。

那是安娜,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当时我不认识她。我在班上见过她,如我一样安静的女生,从未打过招呼讲过话,只是看过几次在课堂上沉默的身影,以及总是低着头走过走廊的模糊印象。当时我有些震惊,不晓得她为什么会帮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连衣服还没换上,就站在这有些冰冷的更衣室中,撕着那一张张与她无关的海报。

“谢……谢谢你。”我走近到她身边,怯怯地吐出这句话。她回过头对我微笑时,十只手指并没有停止撕剥的动作。

后来我与她一起在更衣室中,花了两个多小时把所有的海报都撕了下来。在这过程中我们没有对话,回想起来,安娜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很认真地重复手上的工作:用手指头把海报撕下,毫不犹豫地揉成一团(始终把琳达的脸包覆在纸团里),走到置物柜旁边的垃圾桶丢掉。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的眼中只有安娜。

“安娜是个很安静的女生。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与人群待在一起,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行动,像一个神秘的独行侠。”

苏利文警官点点头,低下头在自己膝盖上的笔记本中写了些字。

“你知道她离家出走时去了哪儿吗?”

“我……我不知道,”我闷闷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没去学校已有一段时间。她没来的第二天,她的母亲来学校找过导师。当时同学们都以为她生病了,她的母亲来学校帮她请假。但是后来过了一星期,安娜还是没出现,班上有些人开始传言她与镇上那个流浪汉绿怪人私奔,也有人说是绿怪人绑架了她!”我压低声音,像在讲述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流浪汉绿怪人?”苏利文挑起眉毛,手上的原珠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些字,然后神情凝重地盯着我。

“就是天天穿着一袭相同的军绿外套、看起来很脏、时常在商店街附近徘徊、捡拾地上的烟蒂抽的那个人。”

“你是说流浪汉哈特曼?”他皱了皱眉头,拿起桌上母亲刚刚放下的热茶,放在嘴前停了一会,又仰头一口气喝掉,然后清了清喉咙。

“我不晓得他的名字。”

苏利文再度点点头,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明白那人是谁。

绿怪人是S镇远近驰名的流浪汉。

没有人知道他是原本就居住在这里还是如同大家一样从外地来到这里的。大家私底下都戏弄地叫他绿怪兽,或是绿怪人。他终年穿一件军绿色迷彩大衣,挂在高大驼背的身上,底下是一条破损乌黑的深蓝色丹宁裤,连华氏87度的夏日高温都无法让他脱去这身招牌装扮,不由得让人联想他大衣底下的皮肤是否溃烂得让他羞愧地想遮掩,或者包裹在里面的身躯其实是多了一只手或多了一些其他奇怪器官的怪物?

绿怪人年纪不大,我猜他的年纪或许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佝偻的身型并没有掩盖他修长的身材与年轻的甚至还有些娃娃脸的长相。但在满是胡茬的皮肤上却布满发脓红肿的脓包与痘疤,像是长了水痘未好或是严重的天花患者,再加上他一身臭气熏天的气味,许多保守的居民看见他都闪避得老远,有些小孩甚至习惯站得远远的,拿石头丢他。

我曾经想象过他如果换上干净的衣服,脸上的痘疤脓疱全部消失,看上去应该会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像高中里最受欢迎的那位化学老师,身边总围着一群爱慕的女学生,永远都有收不完的情书与信件。但是看起来绿怪人绝对不懂干净打扮的重要性,于是他只会得到一堆奚落的嘲笑声与被掷石头的命运。

他时常出没的地点很固定,集中在S镇中心主要的商店街。我记得绿怪人非常喜欢去南西咖啡馆,在咖啡馆前捡拾群聚在外头打扮成牛仔样的中年人的烟蒂,再躲到旁边的屋檐下去抽。我从未看过他们嘲笑他,甚至还有几个看见他时颇开心地上前与他聊上几句,请他喝几瓶啤酒或一两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