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缬 罗VI(第6/9页)

而她是这重重机关中要紧的一枚楔子,她若抽身一走,满盘皆乱,汤乾自下场只有一个“死”字,他自然知道。可是无论如何,她决不会眼睁睁看他去死,这他也是知道的。他姿态这样委屈退让,不过是拿稳了这一点,她再怎么挣扎,亦脱不出他的手掌心。这条路是季昶与他选的,却要捆绑着她一同走下去,纵然她甩开了天赋的痛苦枷锁,他仍不肯放她自由。

缇兰脸色惨白,几乎要扬手一掌掴在他脸上,却还是在身侧攥成了拳,道:“汤乾自,你太卑劣!”话音低嘶,近乎失声。

他转开头去,再不忍看她,胸臆绞痛,却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她最终还是会屈服的。

次日午后,在密林中搜索推进的兵士们迎面撞上了缇兰公主与汤将军。两匹岩羚马只余其一,公主乘坐其上,衣角裙边稍见撕裂,倒还体面。年轻禁军将军的右腿上却有一道狰狞伤痕,因牵马步行过久,整条裤管与包扎的布帛已浸透了血。奇异的是,公主自出生起便盲了的双眼竟复明了,说是跌落马背,恰撞着后脑,便昏死过去,醒来时便能视物了。故事虽蹊跷,总是一个吉祥的征兆,公主的女奴弓叶扑了上去,抱着公主的膝痛哭不止,随身伺候的宫人内臣等听说了,亦频频拭泪,说是龙尾神赐下的奇迹。

夜间,王家船队扬帆起锚,取道莺歌海峡,一路航向西北,灯火辉耀如海上浮城。

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鱼贯驶入中州泉明港。

船刚近岸,便看见码头近旁旌旗蔽日,华盖辉煌,是帝旭遣来迎接的两万军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拥着两顶檐子。

季昶立于舷侧,顶心结着七宝金冕,身穿朱色锦缎常服,左肩上绣着条栩栩如生的金虬龙,一派贵不可言的气象。他远远望见那一顶朱色底子金团龙的檐子,不禁对身旁的汤乾自轻笑道:“什么都变了,这玩意儿倒是没变。”去国十年,汤乾自亦是万般感慨,却还抵不过心中思虑忐忑,只是勉强笑了一笑。

那檐子的用色形制均极尊贵,仅次于御用的玄色底子金蟠龙,与十年前季昶抵达泉明时乘坐的一色一样。因着缇兰尚未正式册立的缘故,她那一顶只是玉色的,织着鲜浓翠绿的孔雀纹。

舱内宫人拥着公主出来了,是金红孔雀蓝的衣裙,兜头披着十八重皂纱,自头发面孔一遮至踝,以示贞洁宁静。皂纱边上密密缀着豆粒大的黑曜石珠,虽细小,阳光下颗颗两面皆有着七色迷离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话说的双彩虹眼。

船上放下长梯,又有内臣铺出一卷金线掐牙的彩毡,底下仰望上去,只见率先步下梯级的一个是红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个是纤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着的重重皂纱乌云般在风里翻飞,底下露出绯翠灿烂的裙裾,定是那和亲的注辇公主,当下万人拜舞鼓呼,欢声动地。

汤乾自紧随于季昶身后,却不由自主回首向船上望去。舷侧甲板上立着个灰蓝衣衫的女奴,纱障遮面,见他转回头来,便旋身走开,像是不欲与他照面。

“那是缇兰?”季昶亦转头来看,低声问。

汤乾自无言颔首。他在东陆商旅中素有势力,早已托信请相熟的船队东主在泉明为缇兰赁下一座小宅院,只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内服侍的人亦颇安排了几个,每一个均是来路不善,却又忠诚可靠,都是早年在毕钵罗结下的关系,足有本事遮断外人眼目——旁人见不到缇兰,缇兰亦见不到旁人。

季昶一笑,眼光扫过身边的皂纱少女,“你又是谁?弓叶?”隔着十八重面幕,少女仪态安恬如水,惟螓首微不可见地点了一点。

女官们迎上前来搀扶公主,珠拥翠拱,罗衣叠叠,转眼已与他们隔得远了。汤乾自在马背上回首再望,舷侧已不见妆扮成女奴的缇兰身影。

这一去,是千里红尘了。

注辇公主所携奁资丰厚,珍奇万象,此时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计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苏合、麝香蜜腊等六味名贵香药各二十匣,莺歌海鲛珠、金绿猫儿睛石、蔷薇晶石、海蓝宝石、碧玺石、金刚石等六色珍饰亦各二十匣,连匣子皆是百年的乌樠木,价胜黄金。红白珊瑚树一人高者各十株,砗磲杯碟百件,五彩烧琉璃床榻及妆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叠,屏风一扇,精粹蔷薇水二十桶,东陵玉凉簟十领、翠翎衾十领,纯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对,首饰衣衫更是不能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