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第4/9页)

“用不着,老夫已经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一头散发的赵鞅掀开身上的寝被就要下床。

伯鲁赶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脚上还有伤,先缓些时日——”

“大惊小怪!老夫不用你守着,去门口看看无恤把太史接来了没有。巫医桥,你也下去!”赵鞅瞪了伯鲁一眼,挥开了他的手。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着的老巫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颤巍巍起身退到门边。

伯鲁担心地看了一眼赵鞅的脚,无奈只得行礼告退。

“卿相对大子太严苛了。”我轻轻合上了房门。

赵鞅脚下一晃,一下摔在了床榻上。“老夫还能活多久?”他问。

我愕然。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如果我想要赵鞅死,只消半月就可以让他死得不着痕迹。可我想他死吗?如果他死了,智瑶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恤会遭遇什么?我的“好父亲”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卿相多虑了。眩晕之症看似凶险,却非死症。卿相若想为世子再争几年时间,就听小巫的话好好服药,静息调理吧!”我扶着赵鞅在床榻上睡下。

赵鞅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长出了一口气道:“老夫不惧死,只是如今还死不得。前夜里,智瑶纵容大子伤了无恤?”

“是。”

“酒宴之上,你用棋局赢了陈恒之子,还舍身为我儿挡了一剑?”

“既是卿相听说的,定不会有错。”我低眉垂目。

“当年太史收你为徒时曾说你是捧书而至的白泽,专为辅佐圣人治世而生。那时候,老夫还以为太史口中圣人乃是老夫自己。如今看来,你这捧书而至的白泽,真正要辅佐的却是我儿无恤啊!智瑶那竖子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儿性狠志坚,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赵氏,肯再赐老夫五载春秋,区区智氏何足惧也。”

“眩晕之症最忌劳累躁怒。若卿相真在乎性命,修身养性是为上策。”

“昔日贤人周舍在世时,也常劝诫老夫要收敛怒气。只是脾性是生来的,要改,谈何容易。”赵鞅说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我以为他又睡了,他却突然幽幽叹了一声道,“当年老夫若有我儿一半隐忍,也不至于怒杀了赵午,害得赵氏险些亡族……”

赵鞅梦呓般的一句话在我心底撕开了一道裂缝,那些被压抑的愤懑和仇恨随着“赵午”二字全都争先恐后地奔逃了出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此刻只有我与赵鞅二人,悄无声息的寂静在我心里催生出了无数疯狂的念头。现实、梦境、过去、现在,数不清的场景在我眼前闪现;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全都张着嘴在我耳边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剑刺入赵鞅的喉咙,那所有的声音是不是就能瞬间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从此安宁了?

“卿相?”

“嗯?”赵鞅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老夫又睡着了?你师父来了吗?”

“没来。”

“哦,你这些年可同你师父学过解梦?”赵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卿相可是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没有,就是梦见了几个故人。”

“卿相可是梦见赵午了?”我盯着赵鞅脖颈上微微颤动的血脉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睁开了眼睛。

“卿相素来不喜他人提及当年的邯郸之乱,更不喜旁人提及赵午其人。今日卿相突然自己说起了,想来定是梦中有所见,有所感。”

“老夫没有梦见赵午,倒是梦见他不怕死的儿子了。”

“赵稷?”

“是啊,老夫听说有人在新绛城见到他了。”赵鞅微微侧头,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脸上。

方才那些盘踞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疯狂念头,在他的目光之下霎时灰飞烟灭。莫名的冷气自脚心直冲而上,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已冰凉一片。

“赵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晋?卿相听到的多半是谣言吧!”我强作镇定。

“是啊,谣言最是无稽。我借他赵稷十个胆,谅他也不敢入绛!可他,他怎么敢到老夫梦里来?”

“卿相昨夜梦见什么了?”

“卿父,太史求见。”无恤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请太史进来!”赵鞅双臂一撑又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