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七章 长夜未央(第5/6页)
我进屋时,史墨正坐在案边饮粥,见我来了便挥手将随侍的小童遣了出去。我自己找盆倒水洗干净了手,这才拿了奁盒里的篦子来给史墨梳头。
“君上昨夜又召师父去寝殿了?”我拢了拢史墨披在背上的头发,这雪一样的头发是越来越少了,捏着仿佛也细软了许多。
“人走到这个坎儿上都会怕,国君也一样。”史墨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根小盘里的春笋放进嘴里。我放下篦子,将那一小盘白嫩的春笋端下案几放到了自己身后。史墨转头看着我,笑道:“怎么,师父老了,难道笋也不能吃了?”
“一夜只睡了半夜,刚起来就吃凉笋,小心待会儿肚子痛。先吃点儿热菜、肉糜。”
“好,听你的。”史墨笑着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肉糜,转头对我又道,“待会儿你去给君上问个安,然后收拾收拾,日落之前出宫去吧!”
“为什么?”
“祛病的祭礼已经做完了,人多眼多,你一个女子在宫里起居多有不便,还是及早出宫的好。”
“君上答应了?”
“答应了。”
“好吧。”我将史墨的头发绾成发髻,套上发冠,然后跪坐到他身旁,“师父急着催我出宫,可是想让我去赵府照顾卿相的身体?”赵鞅自上次卫国一役摔下战车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之前还有医尘在赵府为他精心调养,但如今医尘被智瑶“举荐”进了宫,他身边就再无良医可用了。
“卿相也无大病,你每隔两日去探视一番就好。半年多了,自己身上的伤都好了吧?”史墨放下食箸看着我,我回晋两月有余,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日我在太史府被打的事。
“都已经好了。”我低头回道。
“好了就好。你要记住那个女人给你的羞辱和教训,记住你如今的身份和世人给你的荣耀。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且回去好好想一想。”
“徒儿明白。”
“走吧,和为师一起去见君上,问了安,早些出宫去。”史墨起身,披上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我起身走到屏风旁。
“什么事?”
“今日这盘春笋是智瑶送来的吧?智瑶为人虽不善,对师父却一直很恭敬。再往上数,当年的范氏、中行氏对师父也都礼让有加。师父为什么不专心侍神做个安稳太史,反要早早择了卿相为主,跳进这权力之争?”
“朝堂之上何来安稳之位?我早已身在局中又哪来跳入之说?”
“那为什么是卿相?为什么是赵氏?”当年你为什么要保赵氏,而引六卿大乱?为什么?我看着史墨慈蔼的面容,在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
史墨见我一脸认真,便示意我像往常在府中听他授业一般与他在案前对坐。
“小徒可知晋国百年之前有几家卿族?”他问。
“二十余家。”
“如今呢?”
“四家。”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徒儿不知。”
“总会只剩一家,到那时也许连公族都已不复存在了。如果晋国只能留一家,那自然该留下最好的那一家。”
“赵氏便是师父心中最好的选择?”
“你见过赵家分给农户们的耕田吗?知道几步为一亩吗?”
“在晋阳时,曾听尹铎提起过。”
“一亩的地交一亩的税,税是一样的,可赵氏交给黎庶耕种的一亩地比范氏给的一亩地大了近一倍。你可懂为师的意思了?”
“赋税一样,耕种的地越大,种地的人自然能留下更多的余粮。赵氏之举,宽民富民。”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14这是我年轻时,一个很聪明的人告诉我的话。最接近天道的人,该得天命。”
天之道、人之道。人道近天道,可得天命。史墨的一席话让我久久沉默。忽然间,天命不再是九天之上某个神明随口的一句、随手的一笔,天命在人道……
史墨的话仿佛将我从一间逼仄的夹室里一把拉了出来,天穹浩瀚,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原本摞在心里的那些想要问的问题忽然间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宫门落锁前,我离开了宫城。走之前,我把一盒安眠香和两袋醉心花都交给了史墨,并叮嘱他,若晋侯夜里不眠还要召他,就将安眠香化在热水里,将醉心花悬在晋侯枕边。人老了就是老了,有的事切莫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