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一章 浮生若梦(第5/6页)

我以为寡言如他会选择沉默地离开,可我忘了他是被世人叫作“义君子”的男人,他根本没有理会我冰冷的孩子气的拒绝。

“街市之上颔首一笑便是朋友,酒肆里同桌举杯就是朋友,你救过我的命,你遵守约定替我送走了艾陵的十万兄弟,即便你不愿与我为友,我也依旧认你是朋友。你的腿受伤了,如果不想承我的情,就当我是个多事的闲人吧!”

他拎桶转身,我不自觉开口叫住了他:“陈逆,你为什么要离开齐国?”

“因为这把剑。”陈逆按剑回首,“齐侯死后,相爷要肃清朝堂上所有与右相一派有关的大夫。我这剑杀人可以不沾血,离开齐国前我已经杀了二十七个人。世子不想我留在临淄城继续替相爷杀人,就给了我三年自由。世子没有给我什么命令,只说我路过新绛时若能遇见你,就替他和阿素说一声谢谢。”

谢我,谢我什么呢?

朋友、敌人,在我每一次坠入深渊的时候,伸手接住我的总是我的“敌人”。或许,正如阿素当日所言,这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永远的敌人吧!

我轻叹了一声,抬头对陈逆道:“他们不用谢我,你也不欠我什么。对不起,我今天过得很糟糕,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想说就不用逼自己说了,我明白的。”陈逆朝我微一颔首,拎着木桶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把到了嘴边的两个字咽了回去。

上了台阶,推开房门,三个月不在,我的房间却异常整洁。微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芷香。床铺、书案,房间里的一应摆设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临窗的矮几旁多了一床淡蓝色的被褥。

陈逆端着水盆进屋时,我正盯着那床被褥发呆。我在想,他是不是离开临淄后就和我一样无家可归了。

陈逆把水盆放在我身前,迅速走到墙边把那床略有旧色的被褥卷了起来:“我今晚就会搬出去,你放心,你的东西我都没有动。”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住在酒园吗?”我问。

“商队里没有酒,喝惯了你酿的酒,新绛城里那些掺了水的酒就咽不下去了。我在晋国待不住,岁前就赶回来了,本想喝你酿的郁金酒守岁,没想到你去了齐国。”

“今秋,我没酿郁金酒。”我从怀中掏出绣帕,一点点地浸入水中。

“嗯,我回来以后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不在,馆里又正好缺人看守酒园,我就住进来了。没有工钱,一日半壶浮白酒只够解馋。”陈逆从怀中取出一条灰黑色的布带,几下就把卷好的被褥捆成了一只可以背负的包袱。

“你是喝惯了阿素的酒,离了临淄城又找不到能入口的酒,才找到扶苏馆来的吧?”

陈逆轻笑了两声没有否认,我背对着他洗去脸上的泪痕,随手把拧干的帕子挂在窗口:“今晚留下吧!我去把放香料和空坛子的夹间收拾出来。现在岁末已过,就不喝郁金酒了。酒窖里还有一小坛我私藏的压愁香,如果你不嫌它味苦,今晚就陪我喝光它吧!”

“有酒喝,我怎么会嫌弃?”他笑着拎起卷扎好的被褥,大步走到了房门边,“你腿上有伤,就在屋子里坐着吧。酒藏在哪里?我去拿来。”

“藏在东北角的粟秆堆里。”

“好。”陈逆一点头,转身打开房门却又收回了迈出去的脚,“阿拾,压愁香为什么要酿得那么苦?”

“苦才可以压愁啊。”我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是夜,陈逆陪我一杯一杯地喝着压愁香。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是不说话的,即便喝了酒,他的话依旧很少。赵氏新立世子,世子新娶狄女,既然到了新绛城,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今晚,关于赵氏的话,他一句都没有说。

我喝了酒靠在窗边看着月亮发呆,陈逆坐在我身旁又满饮了一杯压愁香,他说:“如果你是个男人,也许我知道该怎么劝慰你。”我咽下口中的苦酒,转身笑着夺了他手中的耳杯:“陈爷,别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压愁香。”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好人,他不知道,我此刻由衷感激的,正是他如金的沉默。

如果,银月爬上中天的时候,竹门外没有响起敲门声,我想陈逆一定已经听到了我发自内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