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八章 折笔停书(第4/5页)
我笑着抚了抚他娇嫩的脸颊,对家宰道:“小儿好像有些困了,家宰还是先带他回屋睡觉吧,夫子那里我自己去就好。”
家宰低头慈爱地看了一眼怀中眼皮打架的小儿,笑着欠身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夫子,拾求见。”我走到孔丘寝居前,整了一番衣袍后,敲响了木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反应,看着紧闭的房门,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夫子,你睡了吗?弟子要进来喽?”我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见屋内始终没有人回应,便自己伸手推开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响,房门开了。我脱去布鞋探头瞧了一眼,却惊恐地发现孔丘整个人正斜斜地倒在案几之后。
“夫子——”我俯身冲进屋里,一把扶起了孔丘,“夫子,你怎么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嗯——”孔丘闷哼了一声悠悠地醒了过来,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布满褶皱的脸上还留有未干的泪水,“拾啊,你怎么又回来了……”
“夫子,你这是怎么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我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听着他哽咽沙哑的声音,鼻头蓦地一酸,“夫子,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唉,我没事。”孔丘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的手撑在蒲席上,重重地压下了一道血痕。
“夫子,你的手流血了?”我伸手去抓孔丘的手,却在他手边看到了半截被掰断的竹笔。我拾起地上的竹笔,很快又在案几上找到了另外半截断笔:“夫子,你这是做什么?”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两截断笔,不可置信地望向孔丘。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头直直地看着案几上的竹简,黯淡的眼眸里泪光隐隐:“不写了,我早就不该写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让颜回整理古籍,他也许就不会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还那样年轻……”孔丘用他干瘦皲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竹简上的字。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竹简右下角那几滴暗红色血渍显得格外刺目。
“夫子,收集、编整散落的古籍是你的意愿,也是颜师兄自己的理想啊!人这一生若能心无旁骛地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是多么让人欢喜的一件事。颜师兄写完这卷书简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一定不愿见到夫子为了他伤心折笔啊!”
“我知道回不会怪我,可我却不会再作《春秋》了。”孔丘垂下头默默地把书简卷了起来,“我当年作《春秋》是为了让天下间的乱臣贼子因为惧怕后世的口诛笔伐而有所收敛。但时至今日,他们早无一点儿廉耻之心,往后再作也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这一生……终是一事无成啊!”孔丘说到最后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夫子一生若以辅佐君主、富国强民为理想,那自然不能与管子、晏子相比。可在拾看来,夫子这一生却又有管子、晏子不可匹敌的大成。你有我们,你有三千弟子遍布天下,你有这满府的书简可以薪火相传、教化后人。”
“拾,为师有一句话想问你。”孔丘听了我的话,突然抬起了头。
“夫子请问。”我抬手行了一礼。
“吾之道可止乱世乎?”
我没想到孔丘会在这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一时愣住了。我该怎么回答他?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还是说几句顺耳的话先劝慰一下他?
我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摇了头:“不能。弟子认为,夫子之道不可以止乱世。”
“为何?”
“弟子敢问夫子,这天下因何而乱?”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礼乐崩塌,道德沦丧。”
“夫子之意是说,只要我们每个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都遵守既定的道德准则,那就能成就一个有序的天下、没有战争的天下?”
“然。”
“夫子,‘做好自己的事’这句话听起来简单,可在这样的乱世里要真正做到,却绝非易事。人若能在安全富足的情况下讲道德,在弟子看来已经很难能可贵了。但夫子期望的却是人们在危难重重、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还能坚守礼义道德。这实在是太难了,这是对君子的要求,对贤人的要求。鲁公做不到守礼,是因为他害怕季孙氏;陈恒弑君,是因为他不杀了齐侯,死的便是他陈氏一族。在这样的乱世里,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诸侯、卿族、士大夫、庶人,大家都一样。在这种时候,你要让他们去做君子,他们自然做不到。”我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生怕自己刚刚的言辞已经伤害到了这位原本就深陷哀恸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