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沙浅流(第14/21页)

坐地的大薰炉里点着苏合香,暖阁里窗户紧闭,门上又挂着闪缎闱幔,一室内没有半丝的风流动。那个薰炉子是鎏金的貔貅样式,貔貅的嘴大张着,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恼。塔子燃烧的烟从那张大嘴里冲出来,笔直的一缕袅袅往上升腾,等触到了屋顶上的五爪金龙再四下翻滚开,看着很是得趣。

锦书换折子换得勤快,走道不直着走,故意往那座香炉偏过去。衣角带动出风来,然后就拿眼角偷偷地瞄,看有没有把那缕烟刮散了。不论散或不散,总归回到先前听差的地方,静站一会,等再要收换折子时,塔子烧出新的烟也续上了,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她满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她给自己找的那点小乐子,其实皇帝眼观六路,早就瞧见了。一边作势批折子,一边浅浅勾出笑来,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无聊的事情还玩得那么欢实,换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顾。

不经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强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问:“可大好了?”

锦书听他发话,收回心思。肃了肃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都好了。”

皇帝复又低头看折子,缓声道:“今年往热河,你也一道去,太皇太后离不了你。”

锦书打了个愣,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还有出宫的机会,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外头的世界憧憬了个遍。她生在京里,却没到紫禁城外见识过。自打她出生后大邺内忧外患就没断过,热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动用车马人力。大臣护军要随扈,一开拔浩浩荡荡,光车队就要几十里,等于是把整个朝廷都搬到热河去了。大邺国库空虚,穷得底儿掉,哪里动得起!说来真可悲,避暑山庄是大邺先祖开国后建的,她是大邺的帝姬,头回上热河却要跟着篡位的逆臣去,这算哪门子的恩典?

皇帝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热地谢了个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头不像宫里,规矩松散些。人舒服了,没那么一板一眼,心也软乎些,就变得好说话,更容易亲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些年八成把她憋坏了。以前她在掖亭待着,他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眼下她到了慈宁宫,又当这份差使。太皇太后烟瘾儿大,离不得敬烟的人。既然跟前没旁的人替,带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皇帝心情愉悦,折子也不批了,倒着往边上一扣,对锦书道:“取宣纸来。”

暖阁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备用的承德宣纸,锦书忙请了纸,拿如意镇好。皇帝换了狼毫在砚台里蘸饱朱砂,锦书却行退后,站得远,也不知他写了什么,只看走笔生花,洋洋洒洒如流水。等写完了招呼她去看,她迟疑着上前,那贡纸御笔写的是一篇钻牛犄角似的宝塔诗:

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敝乡。

敝乡文章属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

皇帝也不笑,面无表情地问:“怎么样?”

锦书一躬身,“万岁爷天下第一。”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自大得没救了,就是不写这首诗来标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谁敢有什么异议,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样子不太满意,“就这样?”

锦书了悟,做皇帝的就爱听人夸,光说他天下第一还不够,于是想了想道:“万岁爷才思敏捷,锦绣文章。万岁之书,雅俗共赏,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来,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诗闷声笑起来。

锦书提心吊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要是哪句话说岔了不入他的耳,回头又该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觑他,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头含着千山万水似的。可惜就连开怀都是极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兴。这样的一张脸天生叫人觉得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不够生动,美则美矣,却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听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谈起,皇帝跟前的人再尽心,怎么舍生忘死地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从不透露半点。宫里的人背后常说,万岁爷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连笑都不会咧嘴的人,谁也走不近他。莫说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开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