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出曲流音(第4/12页)
一刹那,水光星月的辉芒皆被浮蔽,天地间唯剩那男子白衣飞袂,华美容色如夺出黑暗的烈焰,照人双目的耀眼。
神采张扬至斯,可他立在舟头的气度却分明风轻云淡,望着岸上姐弟二人,寒冽的目中微现一丝笑意。
饶是谢粲不是首次见他,目光触及对方的视线,仍是倒吸一口凉气,悄悄凑到夭绍耳边道:“直到见了此人,我方知前人说的风华绝代谓之何意了。”
夭绍置若罔闻,对舟头的男子揖手而笑:“真是抱歉,我二人想必是打扰先生抚琴了。”
“无妨。”男子目光飘过夭绍,又看了看谢粲,“小公子还记得在下?既是有缘再次相遇,更得知音解曲,不妨上舟一叙。”
“我们……”
夭绍还没来得及推辞,谢粲已经爽快应承道:“好啊!”
夭绍闻言脱力,狠狠瞪向谢粲。
她戴着斗笠,蒙着绫纱,此眼色谢粲自是毫无察觉,只管下马跳上舟头,朗声笑道:“我乃晋陵谢粲,敢问先生——”
“在下毓尚。”
“原来是尚先生,”谢粲见夭绍依旧骑马岸上,指着她对毓尚殷勤介绍道,“这位是我兄长,晋陵谢明嘉。”
“七郎!”夭绍咬牙喝道。
谢粲一个哆嗦,缩了缩脖子。毓尚却望着夭绍,目色深远,仿佛可以穿透她斗笠上的面纱,清晰看到她脸上尴尬与恼怒交加的神色。
夭绍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跃上船头,拱手作揖后,方道:“先生与我弟弟曾见过?”
不等毓尚回答,谢粲已急急说道:“我前几日见先生来过慧方寺,竺法大师亲自相迎。”他转过头打量毓尚,好奇,“你和大师是朋友?”
毓尚道:“不敢,竺法大师是我师叔。”
谢粲诧道:“你竟是佛门弟子?”
毓尚一笑:“也不算,我不过是学了些佛家义理。”
佛家义理——谢粲听到此处,想到寺里那些僧人日日念的经书,立即一个寒噤变了脸色,连声道:“先生居然通晓佛家义理,在下佩服,佩服。”
他话里阴阳怪气,少年难以捉摸的心思毓尚只是一笑置之。
谢粲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弹的琴上,只见月光下那琴身银泽如练,若秋霜凝成,不由说了句:“好琴。”
毓尚道:“小公子也通音律?”
“不通。”谢粲一脸坦荡地否认,随即又指夭绍,“我兄长却是此中高手。她弹出来的曲子,不一定就比先生的差。”
“胡说什么?”夭绍低声斥责。
毓尚看她的眼神愈发多了分专注,微笑道:“明嘉公子既是通晓音律,相逢不易,又是良宵好月,不如也奏一曲,如何?”
夭绍看一眼他的琴,悄悄将刺绣刺得早已千疮百孔的手指藏到身后,想要婉言拒绝,谁知谢粲竟推着她,将她按坐在琴案前,又蹲下身托腮看着她,期盼地:“我也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夭绍进退不能,只得伸出手,拨弄了几下琴弦。试音时,指间流声清悦,分外动人,倒让她起了孩子般爱宝的心气。她在琴案前盘膝坐好,仰望苍暝月色,浩瀚星河,想起幼时父亲常在月下给母亲弹奏的曲子,心念一动,按律抚出。
她的琴声全然不同方才毓尚指下的挥洒雄浑,其音色欢快明媚,浓浓的旖旎中却又含带淡淡的愁思。
夭绍弹琴时,毓尚于一旁轻声慢吟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他念罢,她亦奏罢。
夭绍眼前恍惚又看到了昔日父母在月下依偎的身影,一瞬失神后,江风拂面,凉意醒人。她抚摸着琴弦,心中突然有股憋不住的难受。
曲犹在,人长逝。
“先生果然知音,”她低声道,“这曲子,就名《月出》。”
“好听。”谢粲流连在方才曲音中的温柔情意,以最简单、最直接的词语称赞。
毓尚却默不作声,弯下腰,拉过夭绍的手臂,将质地柔滑的白色丝绢轻柔地缠上她血珠欲滴的指尖。
“阿姐,你的手怎么了?”谢粲一惊之下,不觉说漏了嘴。
不过,月色下的那双素手十指纤细、莹白如玉,即便谢粲不说破,毓尚也该明白眼前这位以斗笠黑纱蒙面的知音乃是一位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