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青丘集(第5/5页)

汤胤绩似是头一次听到此说,两眼瞪得溜圆,惊道:“若真是如此,那不是形同政变,朝中难道不会大乱了?”

杨继宗有意要考校一下这位自视极高的锦衣才子:“虽然如此,以老伯当年曾为副使迎接回太上皇的这点经历,那时仕途岂不是大有可为?”

汤胤绩却满脸憋得通红,喝道:“我岂是徐有贞那等只知以权谋徇私利的小人!自己巳之变[5]以来,太平之世才不过数年,难道又要自己从内里反叛起来,让朝中无宁日,天下无宁日吗?我想即便此老真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朝中真正应和的只怕也不会有几人。”

杨继宗见汤胤绩一脸正色,连忙施礼道:“老伯不以物喜,真是高风亮节,小侄唐突了。”

汤胤绩才和缓下来:“我看局面也未必就有那般紧急。后天是正月郊祀大典,听说明日皇上还要勉力出宫去天坛斋戒,皇上若能出宫来,病体当不会如传说那样沉重。”

杨继宗从赤龙会那里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要阴谋鼓动太上皇复辟之事,也并不是全要看皇上的身体状况。但皇上若能以强健之身公示于群臣,倒也是当下能够弹压住朝中阴邪之风的有效之法。因而不住点头,希望明日皇上能够如期去天坛斋戒。

两人说来说去,又把话头重新拉回到高启的诗集上。汤胤绩又从几上拿起那册诗稿,一面轻轻翻阅一面说道:

“青丘先生天才高逸,诗歌一扫元末纤秾缛丽之习,模拟历代古人格调,无不神形兼备,只可惜损折太早,还未及铸成自己独立之格就离世去了,岂不可惜!”

杨继宗对高启的事知道得不多,请教道:“听说他只为文中‘龙盘虎踞’四个字而罹难,可真是如此?”

“那高季迪是何等孤高自喜之人,生于乱世,却出淤泥而不染,其诗自称:‘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和名。’又怎能合于世俗?当初他入国初翰林院修史,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太祖授他户部侍郎,他却坚辞不就,已经埋下了祸根。太祖皇帝对于士人,是凡不为我用者必有异心,他不愿为朝廷所用,诗文中对当世又常有讥讽,即使没有那篇《上梁文》,恐怕也难得善终。”

“听说那时苏州知府在张士诚的宫殿旧址上修建府治,被人举告谋反,青丘子正好为修建时写过《上梁文》,才牵连遇害。”

“青丘子为苏州知府写《上梁文》,本来不过文墨应酬,文中‘龙盘虎踞’之词也不过是应景之笔,谁知却被太祖责以大逆不道,竟被腰斩了。据说他被腰斩后气还未绝,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大书三个‘惨’字,观者无不失色。太祖皇帝却是少有地亲自监刑,看他身死了才离开。唉!人生本无常,只是这位高老先生死得却太过惨烈。”

说到这里,汤胤绩又有些激动,见那诗稿后面尚有余页,就让书童拿了笔墨过来,在那册诗稿后面奋笔疾书,不多时写下一首诗来。

杨继宗看时,见上面写着:

鼓罢瑶琴遂解形,萧萧日影下寒城。

薄田供祭遗妻子,新冢题名望友生。

地下未应消侠气,人间谁肯没诗名。

旧庐重过悲闻笛,欲赋招魂竟不成。

——录浦长源挽季迪诗,丁丑岁孟春[6]

汤胤绩投了笔,叹道:“当年浦长源写这首挽诗,还说是薄田供祭遗妻子,怎么知道高家的子孙却都已沦为奴婢、乞丐,几世几代都不敢说自己是谁家后人啊。”

两人为古人唏嘘慨叹了一番,一时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杨继宗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道:“小侄明日就去那仝寅家看看,如有什么进展就速来报与老伯。”又看了看那册诗稿说,“小侄于诗所知甚少,这册诗稿还想带回去看看,过几日定归完璧。不情之请,实在冒昧。”

汤胤绩却并不小气,摆摆手让他拿去,“学诗本来不是你们科举的正业,但有空读些古代诗文,自可陶冶性情,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