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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透过泪雾,望着他那又苦恼、又狼狈、又热情、又悲痛的脸庞,忽然发现他现在像无助的孩子,一个闯了祸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于是,她内心深处的女性和母性就全体抬头了。她立即原谅他了,原谅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扶起了他,她试着用裙角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与面颊上的泪痕。她对他深深点头,低声地说:

“我们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他凝视她,似乎想看进她内心深处去。

“你说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忘记我那些话?一个字都不会记住?”

她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忘不了,她可以原谅他,却无法忘记它!他仔细地看她,也立刻了解到,她忘不了。人,要说一句刺伤对方的话是太容易了,要弥补却太难了。体会到这件事实,他就从灵魂深处悸动而战栗了。

“我不是有意要说的!”他无力地低哼着。

“就因为是无意,才吐露了真言。”她也低哼着,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不是真言!”他挣扎地强辩,“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烦,我故意找你麻烦!”

“你不是故意!”她低语,声调低而清晰,“你说了真话,我的存在带给了你屈辱和负担。”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有的。”

他看她几秒钟。然后,他忽然跳起来,往厨房里冲去,嘴里喃喃自语着:

“我剁一个手指下来跟你发誓!”

她大惊失色,慌忙也跳下床来,直冲进厨房,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她扑了过去,死命攥住他的衣角。他挣扎着,要挣脱她,她心里一急,就在地上跪下来了。

“你不要折磨我吧!书培,你敢伤了你自己,不如拿刀杀了我!你不要吓我!求你不要吓我!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语不成声,“我答应你,我忘了它,一个字也不记住!我承认,你是故意找我麻烦,你没有那意思,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她哭倒在他脚前。

他的心碎了,痛了,扭曲了。他也跪了下来,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我们怎样办?”他窒息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抬头看他,急切地说:

“只要你不发疯,什么事都有办法的。”

“是吗?”他瞅着她。

“是的,”她急切地应着,从地上站起身来,“我可以去找工作。”

“你已经找了好几个月的工作了。”他也站起身子。

她悄眼看他。

“我可以得到一个工作,”她说,“在中山北路最高级的一家西餐厅里,只要你不反对。”

“当女招待吗?”他闷声问,已经本能地反对起来了。

“不是女招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当女招待。”她说,小心地观察他的反应,“是在那儿弹电子琴。”

“电子琴?你会弹电子琴?”

“不会。但是,有钢琴的底子,学电子琴很容易,我已经找到一个教电子琴的老师,他答应免费教我,等我有工作之后,再付他学费。”

“哦。”他沉吟着。

她抬头悄眼看他。

“你——总不会反对我弹电子琴吧?”

他吁出一口长气来。

“你先要学,学会了才有机会试,路还很遥远呢!去学吧,”他抚摸着她的背脊。在这种情况下,他再也无心去泼她任何的冷水,只想挽回自己的失言,捧牢两人之间的爱情,“我并不是暴君,只要——你不离开我,干什么都好!”

她静静地注视他,轻轻地推开他,勉强地微笑着,叹了口气。经过这样一闹,两人心中都有份哀恻的感觉。她也竭力想重新换回这小屋中的温暖和喜悦,想把那份哀愁和阴影都赶到室外去,就四面张望着,故作轻快地说:

“让我看看有什么可吃,我饿了。”

“我早就看过了,什么都没有。”他说,又有些沮丧。

“哦。”她睁大眼睛,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就走到窗边去,扑在窗台上,望着那逐渐变为灰暗的彩霞,居然唱歌似的轻哼起来,“采菊西窗下,彩霞飞满天,我饥彩霞供我餐,我倦彩霞伴我眠……”她忽然住了口,只望着窗下的街道,忘记了彩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