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第17/57页)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挥手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近来,他自己的车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车,没有他的份儿,他出门反倒都坐计程车。梦竹沉默地坐进了车子,她并不关心车行的方向,只紧张地在脑子里安排着要和他“谈”的话,可是,脑子里塞满的是那样的一堆乱麻,她怎么都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车子停了,她下了车,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和她示威似的耸立着,她愕然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着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着一个美梦!现在,她怀着一个碎梦!所相同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着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运!她凝视着何慕天的侧影:依然那样漂亮,依然有着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风度!想必,这些年来,他的生活美满幸福,而她呢?她咬紧嘴唇,血液向脑子里涌去,在这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来,踅踅于寒风瑟瑟的街头,无处可归的自己!

门开了,何慕天收起了钥匙。月光下,呈现在梦竹眼前的,是通向车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五彩缤纷的花坛,以及水珠四泻的小喷水池。何慕天让在一边,带着几分不自然,轻轻地说:

“进来吧,我想还是在家里谈比较好些。”根据他的经验,霜霜出去了就不会早归,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够安安静静谈一谈的地方,恐怕还是家里。

梦竹跨了进去,走进客厅,阿金迎了出来,诧异地望着梦竹,奇怪着主人怎么会带进这样一个衣着随便的女客!何慕天对阿金挥了挥手,说:

“泡两杯茶送到我房间里来,告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有客来就回说不在家!”阿金更加诧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间中待客就不常见,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何况,看何慕天的神情,这位女客的身份似乎不大寻常!她好奇地看了梦竹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泡了两杯茶,送进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何慕天关好了房门,走到桌子旁边,梦竹正坐在桌前。一时间,两人面面相对,都有种奇妙的紧张和尴尬。何慕天取出了烟,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颤抖的,一连好几下,才把打火机打着,燃着了烟,他深吸了一口,在扩散的烟雾中,望着梦竹憔悴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泪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时间不知道溜走了多久,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无法开口,何慕天迫切地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气。但,心脏跳得那么迅速,情绪又那样纷乱,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能说什么。墙上挂着的一架德国咕咕钟突然叫了起来,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继续保持了。仓猝中,何慕天笨拙地开了口: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才出口,何慕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愚笨和错误!这算什么“开场白”?这些年过得怎样?还需要问吗?果然,梦竹嘴边掠过了一丝冷笑,那两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锐利地投向了他,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锐利——还糅和着仇恨,一种深切而固执的仇恨。

“哼!”梦竹哼了一声,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远、冷漠、而又尖刻地说,“这些年吗?该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地车转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须压制自己的激动,四十几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这样的不能冷静?但,梦竹的语气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么尖酸和残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棂,希望冷风能使他烧灼着的心情平静下去。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梦竹又冷冷地说了一句。

“梦竹!”他陡地爆发了,浑身奔窜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梦竹这句话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深深地刺痛了他。把烟蒂抛向窗外,他情绪激动地喊,“梦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不好?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地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