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13/15页)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给我说这些,兀自迷茫着。

“辛奈西斯,你向往那自由自在的理想国吗?也许,我们可以……”她的手指划过我的脸庞,却又迟疑地停住了。她注意到我脸上稍纵即逝的犹豫神色,我正在想着修道院给我提供的那个很有诱惑力的岗位,不可否认,在事业上我富有野心,并深信自己的前途。另一方面,我从未萌生过漂泊海外这种不切实际的浪漫,这让我有一会儿的发呆,我发誓,只有一瞬间。如果希帕提娅给我更多的考虑时间,如果她不那么突然地提出这个设想,如果……可惜,世上本无“如果”。

因为她是希帕提娅。也许,那是我的老师一生中唯一一次向父亲之外的男人提出请求,这让她的情绪变得很敏感,近乎脆弱,她的手指从我的脸上滑下,就像一颗珠圆玉润的泪滴那样决然。她再也没提出那个设想,也没有等待我的回复,便离开了。

不久,杰罗姆开始大张旗鼓地清理亚历山大城的知识界。在他召集了300人的公众集会上,那些“未经修订”的书籍被大火焚毁,不相信“上帝可证”的学说被公开销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希帕提娅的学生”不遗余力地批判着他的老师,驱逐与她相关的一切学说与学者,六翼天使神庙也不能幸免。彼得带领一群暴徒冲入了神庙,轻车熟路地翻出了希帕提娅的罪证:一些她注解、修订过的科学、哲学著作、神秘主义的“黑暗学说”,一些精妙的化学实验设备、天文观测仪器……

神庙的大理石柱正在簌簌战栗,那曾经冠盖云集的热闹场面已是荡然无存。希帕提娅关闭了她的学堂,主动断绝了与总督大人的交往。我时常想,如果我的老师闭门研修自己的学问,就能回避那复杂的人群、喧嚣的声音该多好。

四旬斋的三月里,越来越多的迹象在暗示希帕提娅的危险处境,起初是叙内修斯潜回亚历山大,劝说希帕提娅皈依基督教。而他本人,已经在罗马受洗入教了。希帕提娅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没有解释原因;到了三月中旬,基督徒们的愤怒愈演愈烈,有谣言说是她阻挠了总督大人与主教大人之间的关系;再后来,总督大人又一次托人转告她,劝导她离开亚历山大,我也无数次哀求她逃离这混乱之城,她均拒绝了。我无法理解她的逻辑,不久前她还请求与我一同逃亡海外,而此时,她却怀着一个殉道者一样的执着与平静——我的老师似乎已经预知她的生命轨迹,正如她对日月星辰运行的轨道了然于心。

三月下旬的一天深夜,希帕提娅站在空荡荡的石阶上,月光的清辉把大理石柱照得雪白。我坐在平时讲堂上习惯的位置,用星盘观测着星辰的角度。希帕提娅读着表盘上的数字,对比着往年的记录,忧心忡忡地说:“如果托勒密是对的,为何金星和木星均有一年周期呢?”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无心思索深奥的天文问题,只是愣愣地看她喃喃自语:“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是可笑的,托勒密的错误并不难纠正,就算我们记录的证据全部被销毁,后人也还是很容易观测到本轮均轮模型 的漏洞,‘地球中心论’并不可怕,那种‘思想中心论’才是可怕的。”

我虽然不能理解她关于“本轮均轮模型”的那些说法,但她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触动了我,我刚想在纸上做些笔记,就被她制止了。

“这些话对于你将来的前途是不利的,辛奈西斯。”

“可是……”我刚要说什么,嘴却又被她的手指按住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部手稿,上面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连夜急就的成果。她把它郑重地交到我手上:“辛奈西斯,带上这部手稿,今天晚上就乘船离开亚历山大,去往雅典。到港口一个找叫菲洛尼底的老水手,他是我的一位故友,他会带你离开这儿。”

可我钉在原地。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严厉,令人不敢正视,声调也尖锐起来:“辛奈西斯,按我说的去做!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手稿,而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

“可是……”

她按了按我的肩膀,微笑说:“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总督大人会保护我。”

“总督大人?”我犹豫了一下大声说,“他凭什么保护你?多纳图派被迫害时,他没有站出来,塞拉皮雍神庙被毁坏时,他也没有站出来。这一次他同样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