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第5/33页)

“……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架起来……”

又有人把她架起来了,她全身软绵绵,头发被拉扯着,痛、痛、痛。最后,她仍然躺下去了。室内似乎乱成了一团。

“……念经吧!阿婆,快去买香!”

“……外省郎,烧香吧,烧了香绕着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唤回来……”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怎么呢?难道她要死了吗?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涣散的神志。不行,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带孩子,她还要帮杨腾生第二胎,她还要在杨腾带着满身煤渣回家时帮他烧洗澡水,她还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喃喃地低唤:

“杨腾,杨腾,孩子,孩子……”

杨腾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又红又肿,粗糙的大手握着她那纤细修长的手,他的声音沙哑粗暴而哽塞:

“曼亭!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烧香哪,烧香哪!念佛哪!”

空气里有香味,她们真的烧起香来了!有人喃喃地念起经来……而这一切,离曼亭都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她只觉得,那热热的液体,仍然在从她体内往外流去,带着她的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孩子,”她挣扎着说,“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谁在嚷。

“抱给她看!外省郎,抱给她看!”

杨腾颤巍巍地接过那小东西来,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脸蛋的婴儿。他含着泪把那脆弱而纤小得让人担心的小女婴放在她枕边。她侧过头去看孩子,皱皱的皮肤,红彤彤的,小嘴张着,“咕哇……咕哇……”地哭着,眼睛闭着……曼亭努力地睁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两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双眼皮呢!像杨腾的大双眼皮呢!

“她——会长成——一个很——很美很美的——女孩!”她吃力地说,微笑着,抬眼看着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开的季节,窗外的小院里,开满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云雾,紫色的花蕊。她——这小婴儿——出生在豌豆花盛开的季节。

“豌豆花。”她低低地念叨着,“紫穗,杨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着杨腾的手逐渐放松了,眼睛慢慢地合拢,终于闭上了。生命力从她身体里流失了,完完全全地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呐喊着。

杨腾瞪着那张床,那张并列着“生”与“死”的床。他直挺挺地跪在床前,两眼直直地瞪视着,不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事实。他不动,不说话,不哭,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儿。

一屋子念经诵佛的声音。

那女孩就这样来到世间。

她的母亲临终时,似乎为她取过名字,但是,对屋里每一个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了,谁也弄不清楚是哪两个字。阿土婶曾坚持是“纸碎”或是“纸钱”之类的玩意,认为这女孩索走了母亲的命,所以母亲要她终身烧纸来祭祀。杨腾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曼亭曾重复地说过:

“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于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长,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2

豌豆花出生后的三个月,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他完全坠入失去妻子的极端悲痛中。一年之内,他母丧妻亡,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每天进矿坑工作,他把煤铲一铲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全心的悲愤都借这煤铲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矿坑外,他是个沉默寡言、不会说笑的“外省缘投样”,“缘投”两字是闽南语,“样”是日语。翻成国语,“缘投”勉强只能用“英俊”两个字来代替,“样”是先生的意思。杨腾始终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