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第14/33页)

于是,他们姐弟三个被关在小院里。那是冬天,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说不出有多冷。豌豆花找了个背风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边挽着光宗,右边挽着光美,把他们两个都紧揽在怀里,让自己的体温来温热弟妹们的身子。玉兰抽空跑出来过一次,拿了条破旧的棉被,把他们三个都盖住,对豌豆花匆匆叮咛:

“别让他们睡着,在这风口里,睡着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经抽抽噎噎地快睡着了。

于是,豌豆花只得摇着光美,低低地说:

“别睡,光美,姐姐讲故事给你们听。”

“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光宗说。

“好的,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豌豆花应着,心里可一点谱都没有,爸爸说过三只小熊的故事,说过小红帽的故事,说过狼外婆的故事,说过司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事……就没说过什么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么睡美人,什么白雪公主之类的。但是,她必须诌一个王子杀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说:“从前,有一个王子,名字叫杨光宗,他有个妹妹,名字叫杨光美……”

“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聪明地接了一句。

“是的,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应着,不知怎地,喉咙里就哽塞起来了,鼻子里也酸酸的。一阵风过,小院外的一棵大树,飘下好多落叶来,落了光美满身满头,她细心地摘掉妹妹头发上的落叶,冷得打寒战,光美的鼻尖都冻红了。她把弟妹们更搂紧了一点,用棉被紧裹着,仍然冷得脚趾都发麻了。“那个王子很勇敢,可是,他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说,“是他爸爸被大石头压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说不下去了。她拥着光宗的头,泪珠滴在光宗的黑发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们这三个小姐弟就这样蜷缩在鲁家的后院里吹冷风。前面屋里,不住传来鲁森尧那大嗓门地呼来喝去声,敲打碗盘声,骂人骂神骂命运骂玉兰的声音。最后,他幵始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来,这种歌是豌豆花从没有听过的。她在以后,才知道那种歌名叫“平剧”,鲁森尧唱的是《秦琼卖马》。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终于安静了。

玉兰匆匆地跑出来,把冻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厨房中喂饱了他们。豌豆花帮着玉兰喂妹妹,光美只是摇头晃脑地打瞌睡,一点胃口都没有。玉兰焦灼地摸她的额,怕她生病。然后,给他们洗干净了手脸,把他们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伤,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来,用药棉细心地洗涤着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拭去,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地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从嘴里轻轻地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地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了起来。豌豆花也紧偎着玉兰,她轻声地、不解地问:

“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起住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噩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边,轻拍着她,学着玉兰低唱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5

豌豆花始终没叫过鲁森尧“爸爸”。非但她没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才偶尔叫两声“阿爸”。不过,鲁森尧似乎从没在乎过这三姐弟对自己的称谓。他看他们,就像看三只小野狗似的。闲来无事,就把他们抓过来骂一顿、打一顿,甚至用脚又踹又踢又踩又跺地蹂躏一顿,喊他们“小杂种”,命令他们做许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擦桌子、擦柜台,甚至洗厕所……当然,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毕竟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