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4/45页)
泥巴溅落到苍白脸上,像雪地里栖息的乌鸦,小米的眼睑快速颤动了两下,似乎在无声抵抗,黑色腥臭的污泥覆过她漂亮的额头,顺着脸颊的曲度包围精巧鼻梁,缓缓汇入唇齿之间,她似乎咳嗽了两下,但也只是轻轻两下,在这无边滂沱的黑雨中,如同折断一根苇草般微不足道。
土地上的凹陷渐渐隆起,平复了痕迹,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死了吗?
小米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梦境,她的意识溢出了残缺的肉体,从泥土与水的微小缝隙中渗透,上升,上升,像挣脱了吹管的肥皂泡,轻盈而不留痕迹地离开地表,停留在半空中,她曾经熟悉的高度,只是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躯干和双脚。她俯视那方埋葬着自己的土地,并不是用眼睛,也没有一丝痛苦和沉重,她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像她无法理解梦境一般。昨天的小米还在努力嗅闻烧焦的塑料片,赚取每天25块钱的生活费,希冀着有朝一日报还父母,而此时此刻,她遭凌虐的肉身躺在地下三尺,灵魂飘荡在夜雨中,任凭雨点穿透自己无形的意识边缘。她感到一丝寒意,却并非来自皮肤感受器,而是雨滴形状及快速坠落轨迹传递的幻觉。
小米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刨开泥土,拯救自己,可她没有手。
那三个男人在不远处抽着烟,红色光点忽明忽暗,白色烟雾在细密雨丝中显得虚弱,他们低声谈论着什么,不时停下,把被淋灭的烟重新点上,神情自若仿佛钓鱼归来。远处一道光柱刺破海面的浓黑,由短变长,横扫之处晶亮雨线在夜空细密交织,如同一匹上好的混纺银线的克什米尔黑山羊绒。男人的边缘亮起,侧影暗下,熟悉轮廓勾勒出一丝笑意。
刹那间,所有的记忆如风暴般席卷回小米的意识中央,光线运动的节奏与间隔感,疼痛与快感的复合物,黏稠湿滑的体液,耻辱,浓郁的腥甜,愤怒像旋涡般缓慢扩张,演变成狂暴。她不顾一切地朝那几个男人冲去,意识像是被抻开的橡胶皮,充满弹性,同时摊得稀薄,几乎就能触碰到那个凌辱自己的罪魁祸首。她要把他的眼珠掏出,脑壳砸开,吸食浆髓,她要把他的生殖器咬断,塞进他自己嘴里,她要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尽管她并不知道太多。
小米绝望地穿透刀仔、光头和疤脸男的身体,像是一阵风吹进雨里,没有碰撞,没有摩擦,没有体温,什么也没有,除了增长的虚弱。
这就是灵魂吗?
她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观潮滩,那片极慢速闪烁的海面斜斜插入沙滩,道道潮汐如银色疤痕增生蔓延,又愈合平复。小米猛然醒觉自己身在何处,那片禁忌之地,婴孩与女人的乱葬岗,洛克希德·马丁的黑色守护神矗立在风雨里,她突然疑惧是否自己得罪了神灵,才落得如此下场。
只是一闪念,她便凝跃到那尊杀戮之神面前,却不是之前跪拜祈祷的姿态,而是从半空中倾斜插入,如果她此刻有肉体的话,必是像敦煌石窟中的飞天,下肢高翘,前胸沉落,头颅昂起与机械人对视,裙裾飘带在身后如浪花翻滚。
空荡荡的控制腔如同深渊,小米与黑暗相互凝视,她嗅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那并不是鼻子所能闻见的空气分子团,而是某种携带着信息的痕迹,文哥留下的痕迹。她感觉到某堵墙,无形的屏障,横亘在她的意识与机械人之间,向所有方向绵延出无限远,如同一扇被强行破解却又半途而废的保险柜门,只差最后轻轻一拨一转,全新的世界将向她敞开。
小米无法拒绝那种诱惑,来自深渊的邀约,像是远古本能的呼唤,她已一无所有,甚至生命。
意识的触手如同柔韧海草,蠕动着渗入那堵墙,寻找着缝隙及复杂咬合的机关。小米惊异地发现一切进行得如此自然,甚至不用命令驱使。事实上,她对这些举动一无所知,只记得文哥有如萨满附体,手指翻飞地破解防壁,改写指令时的神秘仪式。在她眼里,文哥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神。
而如今,她做到了神所无法做到的事情。
墙并没有打开或者崩塌,它只是凭空消失。一堵无形的墙消失了,和一个挣扎求生的死人,不知道哪个更加荒谬可笑些。小米闪念间被吸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