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25/45页)
这时,陈开宗捕捉到小米眼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小米学着和这具身体达成妥协,从克服紧张开始。
当罗锦城的脸出现在房门口时,她如同一只闻见猎人气味的野兔,无法遏制想逃的本能冲动。但她没有,小米的身体束缚着她,颈背后的金色贴膜只是微微暗下,复又亮起。那些不快的记忆洋流似乎被刻意阻断在意识之外,只剩下隐隐不安的撞击力度。她惊异于自己熟练的表演技能,呼吸平缓,表情肌自然松弛,她用无辜的眼神传达给罗锦城一个信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锦城信了。
这种控制力一直延续到她步入罗家厅堂,端坐在罗子鑫的病床前。她回忆起那个遥远得不真实的下午,文哥的义体实验,偷拍的男孩,冰凉的血。一切都是由那时开始的。小米心生愧疚,小时候母亲常教导她要与人为善,因为人在做,天在看。来到硅屿之后,她发现母亲的教诲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普遍真理,侮辱和伤害每天都在上演,纵使老天有亿万只眼,他也只会睁一只而闭上其他所有。
她变成一个实用主义的泛神论者,相信神灵寄附于万事万物中,只要诚心祈祷、供奉牺牲,便能得到护佑。这便是垃圾人在这座活地狱里的生存之道。垃圾处理工棚外到处可见燃着塑料碎屑的电子香炉,配合聚酰亚胺符咒贴膜,在暗夜里如鬼火粼粼,告诫那些行路之人切勿乱入禁区。
莫非这男孩也是某位神祇的供品?他的牺牲又成全了谁?小米望着身旁手捧油火、穿梭不停的落神婆,心生疑惑。
她突然觉得眼前有微薄绿光如雨水倾注,同时亮起的还有罗子鑫与落神婆的额头,一静一动,如同恒星与行星,在这个巫术与技术交融无间的宇宙中运转不息。她明白这光亮与自己无关,更像是来自落神婆或其助手的遥控,男孩的状态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
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开关,她感觉小米的身体起了微妙变化,汗毛微竖,视野变亮,一股无法自控的震颤由脑内深处传导到眉心皮肤,再如涟漪荡开。她瞬间洞悉了身体的意图,尽管无法理解那是如何做到的,通过额头贴膜的射频通讯及传感器,搭建起一座无形的意识之桥。小米在桥的这头,罗子鑫在那头。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唤醒这个男孩,弥补当初的过错。无论他父亲对小米施过何等暴行,这与他无关;而当文哥伤害男孩时,小米并没有出手阻止,这与她有关。在小米眼中,这个世界本该按照如此简单清晰的规则运转。是复杂的人让它变得日趋复杂,难以理解。
事情比她预料的棘手。
男孩的意识由于感染病毒性脑膜炎而受到抑制,神经细胞的传导受体被病毒产生的阻隔机制包裹,无法传递生物电信号。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阻隔机制经过事先调制的蛋白质表达已进入衰减期,对普通强度的神经冲动无效。她丝毫不明白这信息的含义,但似乎小米的身体明白,意识借助贴膜的射频跳板,如触手般探入男孩脑中,扫过皮层的各个区域,它在寻求更深层的原因。
是语言。
小米惊讶地发现,该病毒的阻隔机制似乎更像是某种安全装置,仿佛电闸的保险丝,当脑神经的信息传递超过一定能量负荷时,便会启动自我保护,跳闸或熔断,以确保神经元细胞不会被烧毁。但不知为何,罗子鑫的阻隔机制被设置在极低的安全阈值,以至于当他使用硅屿本地方言进行思考时,神经传递便会跳闸。
硅屿话是一种带有八个声调及复杂变音规则的古老方言,它所包含的信息熵密度远超过只有平上去入四声的官方语言。这才是男孩陷入昏迷的根本原因。
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小米的意识触手突然变得坚硬,插入左半球额下回后部主管语言生成和指挥的布洛卡氏区,如同一把精准的激光手术刀,拨弄着这世界上最为精密复杂的造物,仿佛这是她已经熟练操作了亿万年之久的技能。
汗水从她额角缓缓渗出,沁湿发际。她再次为自己的神力所惊恐,但这一次,她希望结局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