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22/45页)

老妇人将头深深埋下,脖颈上松弛的皮肤被牵扯,展开如同鸟儿翅间的肉膜。

“今天,是我未婚夫的忌日,也是我的赎罪日。我想用我微不足道的死来告诉大家,战争摧毁的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愿所有的亡魂安息。”

她再次点头微笑,按动手臂上的自动注射器,绿灯闪烁加快,变黄,变红,最终熄灭。

铃木晴川深长地呼吸,双目微闭,似乎在细细品味流入静脉的化学物质,沧桑的面孔上急剧变化的表情,仿佛每条皱纹都在克制自己。她突然睁开眼睛,望向镜头上方,舒展的面容焕发出惊人光彩,如故人重逢。她轻声快速地吐出一句日语。

字幕:久保木君,云雀原野鸣,自由自在一心轻[7]呢。

她再次闭上双眼,仿佛睡着般,身体的起伏趋缓,直至静止,某种无形的东西已经逸出这具衰老的躯壳。铃木晴川像是断了线的傀儡,在重力作用下缓慢沉坠,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接着整个身体倾倒在座椅上。

字幕:铃木晴川终年83岁,“荒潮”计划随后悄然关闭,档案封存加密,她生前获得的300多项专利不知下落,数量不明的QNB后遗症患者仍散落在世界各地,艰难度日。

斯科特呆坐在房间里,铃木晴川临终的凄美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从未预料到“荒潮”计划背后竟隐藏了如此震撼人心的真相。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对于这个科学家、罪人、坚守了六十多年的未婚妻,斯科特心生崇敬,更多的却是怜悯,作为一个女人,铃木晴川身上背负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和罪疚。

我不也一样吗?他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哂笑,原来这怜悯也不过是自我保护机制的一部分。

庞杂的信息如大大小小的礁岛露出水面,布下迷离阵势,斯科特举起双手,仿佛面对交响乐团的指挥,在空气中画出曼妙弧线,手势变换令人眼花缭乱,高精度感应器捕捉到他的动作,转化为编码电信号,将电脑屏幕上对应位置的信息模块挪移、放大、折叠、展开细节、建立联系……闪光的网逐渐成型,带着不规则的拓扑,一种扭曲的智性的美感。

斯科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中对解开这谜团已有几分把握。

他轻旋食指,将命名为“小米”的信息模块拨至网络中央,标上一个金色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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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疑心自己是被困在一具名为“小米”的躯壳中,至于这被困住的究竟是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就像在那个遥远的噩梦中,她钻入一具钢铁巨人的身体,变成了巨人本身,挥舞流淌着金属光泽的手臂,撕破冰冷风雨的阻隔,奔跑、跳跃、寻猎……杀戮。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她希望那不是真的。

可眼下,小米竟有寄居于自己体内的幻错感,从恢复知觉的那一刻起,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推移愈加强烈,更糟糕的是,她无法像操控机械人般自如地操控自己的肉体。这种恐慌不时涌现,揪住她的植物性神经和心脏,来回摇撼,随即便会有一股不明由来的欣快平和从脑内某个部位分泌,抚平她所有的不安,令她如堕云间,飘飘欲仙。而在另一些时刻,她会感到心悸、不安,针刺般的痛感附着于并不存在的幻肢上,像要阻止她的某些念头或举动。

仿佛这具身体正在试图驯化囚禁其中的灵魂。

小米站在窗侧,看着朝霞中陈开宗匆忙钻出出租车的身影,她想挥手,想大喊,想用尽一切方式让他看见自己就在这里。她想给假鬼佬一个拥抱,这是她从没做过甚至不敢去想的举动。你只是个垃-圾-人。这个标签深深烙在她心里,比颈后的贴膜更加牢固,擦拭不去,小米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受制于这三个字,无法逾越半步。

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陈开宗出现在身后的房间门口。

然后,她听见一些不可能的对白从小米唇边浮现、消失,她看见小米的手握住开宗的手,松开,又再次被紧紧握住。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这具身体实现了她想做却未能达成的心愿。哪怕再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