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5/36页)
这是发展经济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们几乎众口一词,不断重复着这句从电视里学来的口号。
“前面就是村区了。”坐在副驾驶的林主任回头说。
“天哪……”陈开宗脱口而出,斯科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抿了抿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尽管之前已经看过许多相关资料,但当现实与你只有一窗之隔时,那种强烈的震撼仍然无法比拟。
数不清的作坊工棚如同麻将牌般毫无空隙地紧挨着,占据了所有街道的两旁,中间留出一条狭小的道路供车辆拉卸垃圾,已拆解或等待处理的金属机壳、破损显示器、电路板、塑料零件和电线如粪便般随处堆放,而外来劳工们像苍蝇一样在其中不停翻捡,再将有价值的部分扔到烤炉上或者酸浴池中进行分解,提取铜、锡和更珍贵的金、铂等稀有金属,残余部分或焚烧或随地丢弃,制造出更多的垃圾。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人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一切都笼罩在铅色雾霭中,它一部分来自酸浴池中加热王水蒸发的白色酸雾,一部分来自农田里、河岸边终日燃烧不止的PVC、绝缘线和电路板产生的黑色烟尘,两种极端的颜色随着海风被搅拌均匀,公平地飘入每个生灵的毛孔里。
斯科特看到了生活着的人们,本地居民称之为垃圾人。女人们赤裸着双手在黑色水面上漂洗衣服,泡沫在漫布的水浮萍边缘镶上一道银边。孩子们在所有的地方玩耍,在闪烁着纤维玻璃和烧焦电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农田里燃烧未尽的塑料灰烬上跳跃,在漂浮着聚酯薄膜的墨绿色水塘里游泳嬉戏,他们似乎觉得世界本该如此,兴致一点不受打扰。男人们赤裸着上身,炫耀着身上劣质的感应薄膜,他们戴着山寨版增强现实眼镜,躺在填满损毁显示器和废弃塑料的花岗岩灌溉渠坝上,享受着每天中不多的闲暇。这些数百年前为滋养稻谷导引河水而修筑的古代渠道,如今闪烁着折旧的破碎光芒。
“到了。你们还想下车吗?”林主任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仿佛他才是个访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斯科特费劲地吐出一句不甚标准的汉语,套上口罩,打开车门。
林主任摇摇头,一脸晦气地跟上。
炽热而污浊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扑向斯科特,几乎是同时,一股刺鼻的恶臭袭来,口罩只能滤过粉尘和颗粒,却对气味防不胜防。他恍惚间如同回到了两年前马尼拉的郊外,只是浓稠上十倍。他试图站着不动,但汗液不停地渗出,与空气中成分不明的化学物质溶合,形成一层黏度极高的薄膜,将皮肤与衣服紧紧粘连,让他艰于行动。
一道刻着隶体“下陇”的石料门坊立在他们面前,如果是平日,斯科特·布兰道或许会细细考究其年代做工,但此时他脑海中闪过的竟是《神曲》中铭刻于地狱之门上的警告。
由我进入凄苦之城,由我进入永世之痛,由我进入迷失之人。
这是斯科特大学选修意大利语时的必读篇章,他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捡起这门半吊子手艺,没想到放在此时此地却变得无比贴切。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句有力的结语。
工人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大多聚焦在斯科特的身上。尽管戴着半遮型口罩,但那魁梧身形、苍白皮肤和一头短促有力的金发已然出卖了他。外来工们并非没有见过外国人,他们疑惑的是,这个穿着体面的老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像个拿撒勒的耶稣般穿过热浪、毒雾及满街遍野的污秽之物。
然后,他们露出了笑。这笑如一股寒气般扩散开来,蔓延到每个人的嘴角。
“小心点儿,这儿有不少瘾君子。”林主任靠近陈开宗低声说,还没等他翻译,走在最前面的斯科特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地上爬动着的一只义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臂的刺激环路开启,被强力拆解的内置电池持续放电,电流沿着人造皮肤传递到断口裸露出的人造神经末梢,带动肌肉循环收缩动作。它的五指不停地抓握着地面,拖着残缺的小臂缓慢爬行,像是巨大化的肉色尺蠖,直到撞上一台废弃液晶显示器,碎裂的指甲不停地抓挠着光滑的偏光片,却无法移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