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切(第5/8页)

“你认为‘人’是指他的意识。”

“更准确地讲,是指他的记忆,他的经验,老司。‘人的心灵是一块白板’,我正是洛克的追随者。”

我感到很震惊,旋即问他:“老毕,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分歧已经这么大了?想想从前我们并肩和民哲民科斗争的日子。我从来不知道你一直奉承经验论。但你知道,我向来不是一个喜欢走极端的人,在认识论上,或者说知识论上,我相信康德的学说更加中肯。”

“先验论是多么荒谬。”

“如果你认真读过《纯批》就不会这么说了,老毕。知识的来源在康德看来不是唯一的。”

“现在连文青都会读《纯批》。但文青却不会去读《人类理解论》。如果你知道洛克是如何对知识做出区分的,你就不会再以为洛克比康德更极端。恰恰相反。”

艾力斯突然说:“谢谢你毕先生。现在我们是更亲密的战友了。抱歉我要插一句话,我觉得中国人对洛克的翻译做得还远远不够,他是我们民族的骄傲。”

“谢谢你的支持,艾力斯。老司,我想我们可以休战了,在我看来我们刚才的争论事实上没什么意义,因为说到底哲学对认识论的讨论都不过是隐喻罢了。你明白吗?”

想了一下,我说:“明白。”

“经过这次转移,我更确信没有什么‘先天综合判断’,或什么‘纯粹知性概念’。”

“你确定自己已经完全‘转移’而没有遗漏下什么——在医院里?”

老毕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他发现自己出了纰漏。但他紧接着说:“我确定。我无比确定,老司,我比任何人都确定,经历过转移与没经历过的人,对‘自我’的体认有着质的差别。让我们先来仔细想一想,如果让你来设计转移的方式,你会怎么做?”

我思忖一下,说:“微型生物计算机应当不仅能够建造宏观生物计算机,还可以贮存和运输信息,按照其特性,它们可以连接起人脑和宏观生物计算机,那么把人脑的信息全部复制到宏观生物计算机里也就不是难事。复制完成之后,再用微型生物计算机把人脑的信息删除,就可以完成一次完整的转移。”

说到这里我立刻反应过来,我的想法出现了很大的问题。“等等……”

“你也发现了问题。”

“是的,”我说,“我的想法明显把转移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完成后,假如真如你所说,经验就是‘人’的全部,那么这时这个世界上会同时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你,你们在复制完成的那一刻有着完全相同的经验,但在这一刻过后就开始各自接纳不同的经验,这一刻以后你们又彼此不同了。不管怎样,接下来对人脑信息的删除,等同于谋杀。”

“没错。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在复制的同时进行删除。直接把人脑的信息一点一点搬运到宏观生物计算机中,这就不存在两个你的问题了……”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又发现了自己的谬误。没等我重新开口,老毕就得意地笑起来。

“这样做的确不存在两个‘我’了。这样做甚至连一个‘我’都没有。”

“连续性。”狄儿轻轻说。我点点头。

“是的,连续性。你的两种思路本质上都是一种电子计算机式的‘剪切’,这是最根本的错误。”老毕顿了顿,继续说:“‘人’的存在的确是经验,但必须是连续的经验,在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层面上都必须连续。你不能把一个人先拆开挪到另一个地方再拼起来,并指望他还活着。经验的集合必须连续,经验的运动也必须连续。人确实是一堆经验,但这是一堆粘连着、运动着的经验。人是不能剪切的,在你剪切的时候,已经无数次地杀死了他。”

“忒修斯之船?”老易插了一句话。

“……有一点点类似吧,不过拜托你不要再进行这样的类比。”

“看起来的确如此。我认输,但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我说。

“其实你还有一个错误。宏观生物计算机一旦设计完成,它本身也就有了自我意识,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你的‘复制’事实上是在融合两个人。我们在转移之前,并没有事先建造好一个宏观生物计算机。我们用大量微型生物计算机在人脑和植物之间构造了一个‘生物信息桥’,类似中枢神经,把二者联系起来,再通过电脑控制微型生物计算机,把信息的终端、植物的细胞结构,依据人脑信息的特性等环境反馈,进行改造,可以说改造的过程既延伸着河道,也涌动着河水。这时你会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大脑和身体都发生了扩充,你的意识仿佛一条决堤的河流,从大脑‘流’向了不断建造着的宏观生物计算机中,最终两个部分连成了一体。从开始连接到完成并适应,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