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生日(第4/8页)

“……穷国应该与富国一样有权利消耗同等的地球资源……”

我尝试想象生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场永不终结的战斗,一场她早已获胜的战斗。

她的权宜之计为我们赢得了些许时间,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这个世界依然挣扎于各种新老问题:酸雨腐蚀着珊瑚礁,对抗全球变暖是否应该继续,永不停止的指责推诿。她不知道富国用机器彻底取代了越来越少的青年劳工,从而将边境线彻底封锁。她不知道贫富之间的沟壑愈演愈深,不知道极少数人依旧消耗着绝大部分资源,不知道殖民主义以发展的名义死而复生。

她慷慨激昂地讲到一半,突然停下。

“米娅在哪里?”她问道,声音中失去了斗志。她望向人群,因为在我生日这天找不到我而焦急万分。

“我们换另一条路。”我说。

“我们必须找到米娅。”她说。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停住轮椅,在她面前跪下。

“我正在研究一种技术方案。”我对她说,“它能让我们挣脱泥潭,达到一个合理的状态。”

说到底,我毕竟是妈妈的女儿。

她看着我,神情疑惑不解。

“我不知道我完善技术是不是赶得上救你。”我脱口而出。或许让我无法忍受的念头,是只能拼起你的意识残片。我来这里正是想告诉她这件事。

是为了乞求她的原谅吗?我又已经原谅她了吗? 原谅是我们的愿望,还是依赖之物?

一群孩子从旁边跑过,吹着肥皂泡。泡泡在阳光中沉浮,折射出七彩光芒。一串泡泡落在妈妈的银发上,却没有立即破裂。她就像一位女王,皇冠上镶满璀璨珠宝,像一位上古贤臣,为天下无权无势者请命,像一位母亲,她的爱难以被理解,更难以被误解。

“拜托,”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颤抖的指尖碰触我的脸,她的皮肤像沙漏中的沙砾一样干,“我迟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于是我们又一次向着人群中走去,午后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与我童年时相比暗淡了许多。

343:

艾比突然来我的进程探望。“生日快乐,妈妈。”她说。

为着我的方便,她以上传前的模样出现,看起来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青年女性。她环顾我乱糟糟的空间,不禁皱了皱眉。数码模拟出的书本、家具、斑驳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一扇窗,窗外的街景同样由数码合成,一部分来自21世纪的旧金山——我的家乡,其他部分则来自所有我曾想去却未能去的城市,在我还有身体的时候。

“我不会一直让它们这样运转。”我说。

如今家居进程的美学潮流是整洁、极简主义和数学抽象:柏拉图多面体、经典圆锥曲线回转体、有限域、对称群。通常都不超过四个维度,也有一些人鼓吹二维平面生活。我用如此高的分辨率让自己的家居进程模拟真实世界,这被视作对计算资源的一种浪费,一种任性。

但我无法克制自己。尽管我在数码状态中生活的时间远比在肉身中更长,却依旧选择原子模拟出的世界,而非数字化真实。

为了安抚女儿,我将窗外景色切换为一枚空中探测器传来的实时影像。那是一片位于河流入海口处的丛林,或许是曾经的上海吧。郁郁葱葱的植被从摩天大楼的残骸上垂下,大群水鸟挤满海滩,几只海豚不时跃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又带着几点浪花落回水中。

如今这颗星球上有超过三千亿人类意识,住在上千个数据中心里,加起来占的地方也没有当年的曼哈顿那么大。地球重新回到自然状态,只有少数顽固的人依旧守着他们的肉身,散布在相距遥远的栖居地中。

“你一个人就用了这么多计算资源,这样真的不行。”她说,“我的申请都被打回来了。”

她想申请再要一个孩子。

“我觉得2625个孩子已经足够多了。”我说,“我好像一个都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那些数码一族们为自己选择的数学符码组成的名字应该怎么念。

“下一次投票快要开始了。”她说,“我们需要争取一切能争取的力量。”

“就连你现在的孩子也未必都和你投一样的票。”我说。

“试一试总是好的。”她说,“这颗星球属于所有住在这里的生命,而不仅仅属于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