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后续发展(第2/3页)

在那些日子里,我深信自己不会有事。我当然不认为自己坐牢的概率很高。因为我的孩子们都还活得好好的,这不就证明了我没有对他们做不该做的事?后来,审判期间,律师们曾向陪审团出示一张家庭合照,其中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的脸被刻意弄糊,即便如此,还是看得出他们穿着得体,身后的草坪一片鲜绿,在草坪的对比下,他们的皮肤像光滑的黑檀木充满光泽。其中一个脸被遮住的孩子,我想应该是年纪很小的女孩葛蕾丝,她拿着一根棒冰,张开手臂,显然很高兴,棒冰的汁液往下流,在她的手腕内侧留下鲜红色痕迹。我真希望领养每个小孩时,都把他们的状况记录下来,当年他们都像狗一样枯瘦,皮肤有如砾石般灰白,从没想过自己能摆出那么无忧无虑的姿势,也不知道自己会任由一支棒冰融化,因为冰箱里总有更多棒冰可以拿出来吃。我常常想起维克多和他那特别悲惨的状况,夜里每当我睡不着,听着电冰箱压缩机念经般的嗡嗡鸣响时,我总是想:如果我不多管闲事,转身离开那个男人,直接上飞机,让维克多留在岛上继续那可悲的生活,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怎样?

结果,我当然失算了。我以为我的宽宏大量一定能引起世人的共鸣,但是那些作为终究不具意义——至少在面对那些指控时,我的诺贝尔奖简直像保龄球赛赢得的塑料奖杯,没有太大意义。

我和欧文见了最后一面。那一天,维克多出庭证实检方对我的种种指控。当时法庭里鸦雀无声,我看着他走上证人席,即使身陷那样的处境,我还是隐约感到一种近似骄傲的情绪:这个精瘦俊美的男孩是谁?他穿着一套我没看过的西装,后来我想到那一定是欧文买给他的。他坐在座位上时,我可以看到他左手腕戴着我送他的手表。片刻间,我认为那或许是个征兆:照理说,他不会不假思索就把手表戴上?感受到手表的重量,他难道不会想到我,不会想到自己的作为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维克多的表现的确好极了。他讲话时,答案简洁明白,声音低沉,眼睛也一直看着检察官,看得出来我把他养得很好。曾经他跟一只畜生没两样,但是我把他社会化了,我教会他正确的行为举止,也帮他培养能把我毁掉的一切能力。退席后,他朝我看过来,笑了一下,那甜美的微笑露出了昂贵的牙齿,当我还在思考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发现他不是在看我,而是看着后面。转身一看,我才发现他对我身后几米外旁听席里的欧文微笑。身边坐着薛西斯的欧文也笑着回应他,看起来像个白痴或共谋者,然后他的眼光飘到我身上。在他还来不及反应、变成怒目而视的表情前,我看到了他的微笑,我过去的愉悦映照在他脸上,仿佛可以看到以前我有多快乐。

当晚,律师来找我,劝我更换证词,但我不愿意。

我跟他解释那为什么不公平,而且非常不公平。之后他对我说:“那些我都听不进去。”然后他顿了一下,用更温和的声音说,“诺顿,陪审团也听不进去。我劝你更换证词。”

但我没照做,而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曾有许多人跟我说我非常幸运,因为我的刑期很短,又被关在这座监狱的隔离囚房,而且狱方对我的处置算是“比较好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奇迹似的获准进入名校就读的愚蠢学生,每时每刻都有人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有多走运。

如今,我的刑期即将结束。比较乐观的时候,我总是告诉自己,这里将成为另一个我待过又离开的地方:林登镇、哈密尔顿学院、哈佛医学院、斯坦福大学、国家卫生研究院,还有我在贝塞斯达的家。但是清醒一点的时候,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所有我想去,也获准进入的地方(林登镇除外),都是我研究之后选择的,进去后我总是能设法取得我需要的一切,好前往下个目的地。这些地方都是我梦寐以求的,等到我准备好离开,就会离开。

这个地方却刚好相反:我被迫来到这里,能够离开,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待够了。

我认为自己向来很幸运,因为我做过一些非常精彩的白日梦。年轻时,我曾把这个想法告诉欧文,他说我的梦总是很夸张,不太可能实现,而且过于美妙,因为我清醒时根本不会那样想。他说,没有人可以不靠幻想活下去,而我会有那些美梦,是因为我平常太过刻板生硬,美梦可以让我的生活多姿多彩。当然,他的话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也是认真的,接着我们争执起来,但吵得不凶,只是讲求严格知识的科学家和喜欢放纵自己的诗人彼此看不顺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