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7/35页)
就在我几乎绝望,认为法阿找不到那棵做了记号的玛纳玛树之际,乌瓦叫了一声,指着一棵玛纳玛树的树干,上面有一大片不规则的血迹,仿佛泼上去的油漆一样古怪。走近一看,我发现那并非血迹,而是活生生的东西,简直像是外露的器官,宛如那棵树有自己的器官结构似的。哦,天哪!我心想,难道这片丛林里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吗?难道水果一定要动来动去,树一定要会呼吸,河水喝起来一定要像海水吗?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不遵守自然法则?为什么一切都强烈暗示着魔法的存在?所以,我只能不情愿而且疲惫地直接走过去。但过去之后,我才发现那真的是一棵树,本来被我当成跳动的心脏或呼吸的肺脏的,其实是一群蝴蝶,它们猩红色的翅膀上布满了淡淡的金黄色斑点。它们当然就是那些蠕虫长大后的模样,塔伦特挥手把蝴蝶赶走(我看着它们散开,在我们的头顶上短暂地盘旋,像一朵蓄势待发的云,这让我稍感悲伤),此时我才搞清楚,刚刚它们回到那棵曾经庇护它们的树,吸吮树汁,就像塔伦特先前说过的,此时汁液已经凝固,变成玻璃似的半透明泡泡。
我们办到了。法阿就是在这棵树的位置,看到了那些不像人类的人。走了那么多天,终于到了。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计划,于是我的成就感很快消失殆尽,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了,心想:塔伦特应该有好好思考过吧?难道要我们像寓言里的孩子一样守株待兔,等那些被我们认定不像人类的人自己现身,像梦游者一样?我脑海里已经浮现的景象是,我们全都转身离去,穿越湿湿黏黏的层层丛林,抵达岸边——然后呢?我们会回到乌伊伏岛,艾丝蜜与塔伦特回加州,而我呢?还是一事无成。我发现自己跟当初在史密斯家的时候一样不知所措,悲苦地思考一个问题:难道我的人生注定是一场闹剧,还是只是有时运气不佳而已?
塔伦特和法阿讨论了好久,最后宣布我们将在那里扎营过夜,隔天再继续走。艾丝蜜和我都没有追问更多的细节——我想我们都不敢问,而且我们都没有质问他的习惯,因此只能乖乖把东西放下。我还记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气馁,奇怪的是,我居然有点高兴。其实我应该惊觉不对劲才对:因为就像他说的,我们会来这里全凭他的预感,没有他的带领,我也只是一个漫无目标的愚蠢青年,被困在一个只有疯子与神话的森林里。
那天晚上我还是做了梦,但也许是白天再次晒到太阳的关系,也可能是我不死心,错误地深信自己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或是我吃了那奇怪的玛纳玛树的果肉,夜里还能听见果子啪啪啪地重重往下掉的不规则交响乐,我的梦境里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一些熟悉而平常、我从不认为会失去的东西:像是一双我拥有过的普通皮靴,鞋底沾满薄薄一层干掉的草皮;我们家外面那棵榆树,它似乎象征一切庄严而尊贵的事物;一件曾经属于我父亲的老衬衫,上面的格纹布褪成接近白色的淡蓝;还有欧文,他的脸化为一颗星球,飘浮在布满涟漪、丝绸般的黑色宇宙里,我看不出他有何表情,但直觉地感到他心里充满了怜悯。
但是,他在怜悯谁?就连在梦里,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怜悯我吗?
隔天我们醒来后吃了早餐,一起坐着。应该说是艾丝蜜、塔伦特与我坐着,向导们已经暂时走开,不知去了哪里。显然,因为缺乏计划,我们只能像狗一样坐着等,等到偶然有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
谁知道我们会等多久?时间当然是以小时计的,但到底要几个小时?这段时间内,我们偶尔可以听见向导们奔跑与滑动的声音,我躺在那里数着某棵玛纳玛树的树枝被多少根藤蔓缠绕(那藤蔓看起来像绳子,上面沾着些许灰尘),不时偷瞄一下塔伦特(他还是一样振笔疾书,而且写得更起劲了——他在写什么?我真想问问他,因为我实在看不出至今发生了什么具有人类学意义的事情),但目光尽量避开艾丝蜜。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对那天的事仍不禁感到有点尴尬。恐怕我得说一句公道话:年轻人真是不懂得怎样冒险。我真该利用那段时间到处探索,探查一下灌木丛(与两三天前相较,这里的灌木丛已经比较容易穿越了),找找看森林地面上是不是有什么没人发现过的植物(到现在仍让我感到痛惜的是,有许多绿草、蕨类、花卉、树木都是我未曾见过的,应该那天下午记录下来),甚或跟着那些专心的向导去执行毫无头绪的任务。结果我居然躺在那里数藤蔓?藤蔓!这辈子我总以自己的好奇心自豪,自认对知识怀抱无穷无尽的渴望。然而,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我居然没有任何作为与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