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鼠(第8/11页)
我看着他,心想那两个土耳其佬对于眼前的景象会作何感想?还是他们早已认清史密斯的真面目了?如果是这样,他们怎么还会待在他手下?怎么还会尊敬他?难道我低估了他们的忍耐力?或者这是史密斯特别装给我看的?难道土耳其佬和其他学生躲在那间漆黑的起居室里,忍着不笑,脸部紧绷,看着这场我毫不知情、被迫参与的戏?这真的是史密斯的家吗?他老婆在哪里?(我知道他有老婆,而且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细的金戒指。)还有,这房子里的房间是不是本来就怪怪的?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找个理由走进厨房,或者穿越大厅,走进起居室?也许我就能找到他真正的住家,在那里面,史密斯讲话有条有理,行为举止就像大家心目中的伟人,他那漂亮的老婆也会端出美味的餐点。这样一来,他的生活就会变得比较合理,我也就不会觉得自己好像是镇上的人类学家,一直在观察眼前这个邀我到他家吃晚餐的雇主了。
喝完雪利酒之后,他沉默了片刻,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教授,”我问,“你为什么雇用我?”
“哦,”他先是一语不发,接着才说,“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手里摇晃着的玻璃杯,把光芒反射在他的脸上,就像萤火虫的尾灯。“你不是个好学生——喜欢做梦,又高傲。你的教授认为你难以管教。”他说得很起劲,愉悦的语气跟他刚刚在说敌人想整他但没整成时如出一辙。“但是当他们提起你的时候——”说到这里,他转头看我,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双眼和眼睛下方的皮肤皱褶,他的巩膜跟每天被我掏出器官筛滤的老鼠没有两样,都是粉红色——“让我想起当年自己跟你年纪相仿的时候。我一心一意想逃跑,没什么归属感,渴望自由与成名。我们俩很像。”
“我不像你讲的那样。”我想这么说,却没出声。我可以看出他醉了。他这样多久了?难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醉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很幼稚,为自己感到尴尬。我为什么搞不清楚状况?这种把人看透的技巧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无法掌握?就在我千头万绪之际,史密斯发出奇怪的小小声响,一种抽抽噎噎的声音。我以为他被噎住了,等我冲到他身边时,才发现他在哭,他的下巴抵着那条仍塞在衬衫领口的餐巾,双手交叠,摆在膝盖上,像个小孩。“唉,老天哪!”他说,“唉,老天哪!”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外套在一旁的椅子上,是史密斯挂的。我一把抓起外套,逃了出去。
隔周周一,我没进实验室,一堂课也没去上,只是在家读书,或是把地图集拿出来,列出我想去的地方。偶尔我会想起史密斯对我说的话,心想他一定搞错了。我想起他哭泣的事,就觉得自己很可悲,而他很可恶。吃饭时,我调制自己最爱的点心:热燕麦片拌生鸡蛋。我突然领悟到,史密斯也可能端出这种奇怪的混合菜肴给客人吃。想到自己可能变成他那样,我吓坏了。直到几年后,我才搞清楚是为什么(差不多同时,我也弄清楚了柿子应该是什么味道):他的科学理论糟糕、学问浅薄其实都还好,最糟的是他在那栋怪屋里的独居生活,卑微而难解,没人在他身边让他分心,因此他时时无法忘怀自己的人生有多卑微。当我发现自己的恐惧竟是如此卑微可悲,思考方式如此平庸软弱,心头不禁一震。
郁闷了几天后,医学院的秘书打电话给我,放肆地问我是不是还打算回去上课,接下来是布拉柴维尔,用嗤之以鼻的口气说我可能毁了帕顿的整个实验,所以不用回去了。挂上电话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过是跟史密斯吃了一顿晚餐,就发现实验室成了一个陷阱,是个肯定会让我变得跟他一样的地方——我会坚持自己的理论,完全没有真正的思想,心里恐惧有一天不可避免地会有人证明我是个冒牌货。这是我害怕的,至少我这么认为。如今我不但被撵走了,他们也说我不是那块料,所以我永远不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而且他们说的话、对我的否定都让我高兴得要死。我觉得我安全了,而且有一段时间,应该说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确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