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鼠(第5/11页)
就像我之前强调过的,这些实验的重点不只是证明癌症是由病毒引发的(请注意,我在这里的措辞并非“癌症是否由病毒引发”。史密斯似乎深信他的理论牢不可破,这有可能是他自己太过骄傲,又或者他误信某位科学作家——这本身就是个矛盾用语——说他的理论牢不可破,才会铸下大错。他的实验室对于证明他是对是错没有兴趣,费区、布拉柴维尔与其他人只想进一步了解他所有假设的具体内容,不想管假设的对错),也为了确立培养细胞的程序。例如,假如有人能证明X癌症是由Y病毒引发,那么他就必须制造一种能够杀死癌细胞的疫苗。(我的说法虽有过度简化之嫌,但与实际情况也相去不远,当年不仅医界这么想,整个科学界也是:制造炸弹,往讨厌的家伙身上一丢,那讨厌的家伙就永远消失了。)
他们曾要求我重复一个跟肾脏有关的实验,因为肾脏出现畸形的状况比较好辨认——例如,比脾脏容易辨认。我取出老鼠身上的肾脏(肾脏的纤维比脾脏还多),切成一块块,放进试管里。再把那些肾脏碎块用一层层愈来愈细的细网过滤,直到变成黏黏的单一细胞层。然后,用生理盐水与一种叫作胎牛血清的营养物(当然,这是一种有助于生长的营养物)来破坏肾脏细胞组织,最后放进平底的消毒培养瓶,用三十七摄氏度的温度来培养细胞。细胞悬液会附着在瓶子的表面,细胞聚在一起,形成一个个扁平的星状群集。等到培养出大量单层细胞后,就可以将病毒注入细胞。几天后,把培养瓶里的所有东西都放进离心机,分离出上层液(也就是非细胞的部分),那就是疫苗了。
总之,这是他们的想法。老实说,这种方法在当时看来合理且合乎逻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有点太合理、太合乎逻辑了,不过,这种理论为真的可能性比当时流行的其他理论还高——尽管不久之后,我就会学到一个道理:看来可能性最高的,未必是最正确或最值得斟酌的。通常都是那些看来很奇怪、不大可能的理论,才会让你一再仔细检视、特别关注,因为你发现那种理论背后的原创性是如此吸引你。
当时我才二十四岁,工作是让狗感染病毒。我把各种病毒注射到狗的肾脏里。当时大家对器官移植非常热衷,没过多久,我真的开始动起了手术,只不过手术对象是狗,而且我可以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进行,地点就在狗的实验室里(有时帕顿会走进来,用阴沉的脸色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是谁,也没有权利开口问我,不说一句话又拖着脚步走出去了)。我把狗的腹腔剖开,将动脉绑起来,接着缝合伤口。几天后,那条狗出现肾衰竭的迹象,开始呻吟哀鸣;它的尿液看来黏稠有毒,多油的尿液一大颗一大颗慢慢漏出来——我再度把狗麻醉,把衰竭的肾脏取出(如今已变成一大块瘀血晶亮的蓝色死肉),然后把已注入病毒的另一条狗的肾脏移植到它身上。我把两条狗的伤口都缝合好。捐肾那条狗的遗体被我焚化掉,接受肾脏的那条狗也很快就死了,但我不确定其死因是肾脏感染了病毒,还是我开刀技术太差。我观察它,把它渐渐死去的过程记录在笔记本里。等到它确实断气,我便取出我想研究的器官,保存起来,留待进一步分析,然后将它的遗体火化。
我每天都是这么过的。从我复述当年经历的语气听来,是有点儿没意思,甚至带了些戏剧性的宿命感,但当时我还觉得挺有趣的,一方面是工作本身(有时候,我就像受到一间成功实验室的杰出领导者鼓励,觉得自己随时会有一项重要的小小发现,将能永远改写科学史);另一方面,则是透过在那一间实验室的经历,还有对周遭人物的观察,我发现自己不会选择那种生活。在实验室里给他人工作,实在是一件怪事:会获选进入实验室的原因,多半是全年级的佼佼者,在某个领域里最具潜力,或是一个想法有趣的人,结果却被放在一个有众多同类人的地方。在一些实验室的同事身上,你可以看到自己过去还是大学生的模样,有些则让你看到未来——至少能看出一个大概,只是你会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棒、更聪明、更有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