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地球之行 第八章 自然人吃了人造人的血肉(第8/20页)
我们看着他,他孤身一人,却如一支曾无数次浴血疆场的国王的仪仗队般威严,刹那间万丈光芒照射于这无人之境。
圣洁的冰川,孤独了数万年,像是等他来,送他去,甘愿成为他的守卫。
几十里地外的枯藤老树、荒草蛮野也被他的情殇触动,等不及挣脱干硬的土壤,探出嫩芽的头,送来微弱的清香,抚慰他的痛与伤。
草原的花骨朵们喊话了,恨不能冲破漫长的冰雪之季,快点长大,成为他手中献给妻子南卡的格桑花。
突然,本司汀倒下了,不是滑倒,而是他终于屈于眼前的现实。
他不想再听、再看,不再管他人他物的生死离别。这个世界,似乎与他没了任何干系。他在旅行中与之对话的那些文明人、野蛮人、走兽、飞禽、鱼类、昆虫、植物,统统与他没了关系。
他有人类的身躯,又不是人,也不是机器,他大吼了一声:“我是谁?”几百年过去了,他依然浑浑噩噩搞不清他是谁。寂静的冰川峡谷里是他孤独的呐喊和没有答案的回声。
我看到了一个人造人的悲怆。
他拥有宇宙生命体的高智商和高情商,就像机器的程序设定,堪称完美的智能生命,但是他的血肉之躯告诉我们,他不是机器人,也不是金属人,他是人造人。
在他的星球,生物工程系统比电子系统的研发更受人重视。那里的人类增加了自己的DNA复杂性,加快了物种进化速度。与之相比,地球人在最近的一万年中,DNA并没有发生显著改变,我们一直遵从生物进化的缓慢步骤,我们的道德与法律不允许我们去触碰人类遗传工程的雷区。
本司汀的星球人比我们地球人野心勃勃,他们大胆而疯狂地改良了一批人种,将人类、动物、植物优质的基因片段重新组合、设计,甚自从人造精子、人造卵子中取出优质样本,通过反复实验,结合成DNA极为优良的“人造人”。本司汀就是最成功的例子,也是最叛逆的例子。
我们无权评论这种生物科技的好与坏,因为我们对他的星球一无所知。本司汀他自己是憎恨的,恼怒的,仇视的。
他懂自然界所有语言,他懂《道德经》、懂《莎士比亚》、懂北极熊、懂河马、懂万物生灵。他的大脑神经系统堪比电脑,通过智能神经的植入,他拥有超强的记忆能力,例如一种语言,他在几分钟内就能学会。
他感谢他的教父阿多瓦,一个比爱因斯坦更有智慧、伟大的宇宙学家和生物学家。教父给了他身躯、脑干、心脏甚至发丝。同时,他也憎恨他的教父,发明了他,却没法给他最崇高的灵魂。
所以,他要死了。
因为他懂死亡的要义,所以他不再倔强,不再奢望。
他问,宇宙只是漫长时间里的一个存在而已,有起源有死亡。为何他一个人造人,却不能自然地终结生命?
长生不老对于他是一种折磨。谁要,谁拿去吧。
33/2016年9月12日,日出时刻,普诺岗日冰川。南卡的葬礼。
他倒下后没有站起来,揉了揉复原的大腿,静坐在原地,嘴巴里嘟囔了几声,像是在跟登山包里妻子南卡的尸骨说话。
我怕他是真疯了,想去搀扶他,山姆却拉住了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去打扰,让他骄傲地完成他最后的使命——死亡。
他仰天凝视着他的故乡的方向,茫然如埃及的木乃伊,呆滞如一尊雕塑。他寻不见古国的遗址,他问山、问地、问草、问牛羊,它们却都笑他的痴与癫。
它们在远方回答他,这里从不曾有这样的古国。
他绝望的眼睛里落下了不甘心的刚毅之泪。原来穿着金属战靴、被我誉为钢铁侠的他,是有泪的。
的确,地球上没有普诺岗日古国的任何痕迹,南卡的尸骨在他的背包里沉睡了数百年,静静的,默默的,陪着他飞过一个又一个星际。
南卡,是他的爱妻,他活着的唯一支撑。南卡的后半生都在探索时空变形的方法,就是我们地球人称之为虫洞的东西,她要回地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一个平凡的人类。
这是一个矛盾的无解现象。地球人千百年来向往长寿不死,那个星球上的人们却因长寿不死而痛不欲生。
我试图通过记忆芯针,去搞懂那个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