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鱼在下弦庄(第5/9页)

小林婶子曾抱着她两岁的外甥去那里理过发,说:“别看她读罢初中就去了理发店当学徒,其实叶水鱼根本就不会理发,或者就是不好好理,那次把我小外甥的头弄得一个坑连着一个洼,跟羊啃过的一样。”

小林婶子说,那段时间,几乎每晚都能在小北湖家属院一角看到林永奇的自行车歪在地上,旁边叶水鱼和林永奇接吻接得滋溜滋溜的,像在狠命嘬着两根水管子,上了年纪的人见了就要大骂此二人不要脸,应该绑了浸猪笼。另外,那段时间还有个学音乐的陌生男人上吊自杀了,死相极其可怕。在小北湖家属院的一间废旧仓库里,只见一个青面人挂在梁上,因为穿着背心短裤,就露出好多面积的皮肉,胸口往上到耳根统统成了黑紫色,怒目圆睁,四肢静脉曲张如粗青藤盘绕细白桦,脚腕上分别绑着两块红砖,一双黑色塑料凉鞋一只穿在脚上一只掉在地上,地板上一个歪倒的板凳。后来据说死者有个私人组建的乐队,他在乐队里唱男低音,还会拉手风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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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冬天,正是冬日无雪的时节,那年康叔在师范学院念大学一年级,听他们的外国文学史老师讲乔治·奥威尔的《1984》,下弦庄的小林婶子买了一堆木板,嘴里咬了一排钢钉,举着个榔头锤子,要钉了自己家的窗户。小林婶子的父亲也有洁癖,且有肺病,风沙袭来,他就要用口罩保护口鼻,倘若吸进太多尘垢,他就要一口气喘上十秒钟,掩了嘴一咳嗽就是很连续的一串,停下来时满手鲜血,像刚刚拍死过一只毛虾那么大的蚊子。 小林婶子说,没有雪的冬季最令人厌恶,使下弦庄看起来如同一片穷山恶水,也使大家看起来如同一群泼妇刁民。

那种时节小北湖会露出湖底,风吹日晒后裂开一道道地缝,湖底沉淀的垃圾、植被和一层动物尸骨裸露出来,看上去仿佛半年前打过一场温泉关战役。下弦庄的地下水位降了七八米,这时候要从压水井里打一桶水出来能累倒一个精壮的汉子。1984年下弦庄的民用供水是以压水井为主、以自来水为辅,无雪的冬天压水井压不出水来,自来水就成了下弦庄的沙漠绿洲。小北湖家属院位于下弦庄最北部,自来水从南边供来,往往过不了千户便会枯竭,加上有些人喜欢用小型抽水机抽水(小林婶子特指的泼妇刁民),从而彻底劫掠了附近人家的水源,故叶水鱼家永远接不到自来水。

我二爷爷(康叔的父亲)家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不过他老当益壮,到了这种旱季,依旧能够见他光着肩膀,胸口裸露着两排细长的肋骨,站在家属院压水井边,在那里倔强地压水,此时空气中干冷的北风席地而过,他膀子上却满是一片污浊的汗渍。后来林永奇认识了叶水鱼(位于下弦庄南部的林永奇家不缺水,康叔则说他们是暂时作为奴隶的人)。到了1984年冬天,林永奇便成了"大自然的搬运工"(语出某矿泉水公司的一句知名广告),每天中午,他都会提两只六加伦容量的废旧双氧水箱,用橡胶管接满了水,挂在自行车两边,一路按着车铃往叶水鱼家狠命骑去(康叔说,看林永奇那拼命之状,他们二人肯定上过床了)。

后来一天林永奇不知怎么回事,在回去的路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这是小林婶子的叙述,而康叔则说,他是练骑车大撒手才导致摔车的,真是活该),手肘断裂。当天晚上,叶水鱼赶到医院后见到了林永奇的父亲——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腰板笔直,戴着眼镜,留着整齐的小胡子。叶水鱼给他打招呼,那个男人有些拘谨,赶紧给叶水鱼倒茶,他倒茶时腰板也是直挺挺的,热气翻腾上来,在他的镜片上留下了一层水汽。叶水鱼接茶的时候注意到他的左耳,他的左耳像是被撕裂过,留有疤痕,没有耳垂,有一道锯齿状的切口。叶水鱼轻叫了一声,放下茶杯,招呼也不打便跑开了。

据说叶水鱼回家后割了好大一绺头发,从此和林永奇一刀两断。

康叔讲到这里时正驾车等红绿灯,绿灯亮了他还在踩着刹车啰唆,任凭车后的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后来康叔向前开出百米,一辆汽车猛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并行时从右边车窗探出一只脑袋,竖着两根中指,道:“喂!刚拿的驾照吗?Sucker(笨蛋)!”话毕扬长而去,排气管子还朝我们喷出两团黑烟。康叔说:“大侄子,看来那人骂的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