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盒陷阱(第5/6页)
不管是否承认,这个深谙世故的导演在影片拍摄之初,就已经做过二手准备了,我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影响着他的最终决断。
值得欣喜的是,他居然真的把我当成了创作交流的朋友。这让我想起八年前,自己选择电影专业时曾是多么疯狂地着迷于这种声光艺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曾查阅词典、使用谷歌翻译,甚至找来英语老师做校对和润色,郑重其事地给马丁·斯科塞斯寄了一封挂号信(当然他至今没有回信)。马帧导演的信件令我想起往事的同时,也让我惊觉:如今的我已经无法再凭个人喜好,来左右自己欣赏一部电影时的态度与眼光;虽然有违初衷,如今的我不过是在一道工作程序中,不断地削减这种艺术的无限可能。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实。
大概在同样的时候,马帧导演的消息忽然消失了。
两个月后,我在老城区的那家地下酒吧找到了他。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弯腰坐在吧台前,捏着酒杯思考着什么。当我喊出他的名字,马帧导演抬起头来,我发现他比之前老了很多,颧骨上堆积着厚厚的眼袋。他的鬓角变得灰白,声音有些嘶哑,每次呼吸都夹杂着一阵类似叹息的声响。
“小葵去世了。”
我脑海中瞬间重组了几块拼图——电话里熟悉的声音、电影后的演职员名单,那天躲在门后的女人正是《套盒陷阱》的女主演——钟小葵,她是马帧导演的爱人。
吧台前的马帧满嘴酒气,断断续续地向我透露了一些隐情:
“我们是在一个基督徒团契认识的,电影里的故事就是小葵自己的故事。
“一个演艺事业并不顺利的女演员,为了宽裕的生活,从和陌生人对视都两颊通红,一步步变成了一个职业援交女。这个连老人都来者不拒的女人,在那位拾荒者自杀后如得天启,发现自己已经四年没有等到过一部戏了——那么她还算什么演员呢,她只是一个妓女罢了。”
他说“妓女”两个字时关闭了声带,发出了有些懊丧的气声。
“当然了,她并没有像电影剧情里那样选择结束。因为我们相遇了,那是在一个新教徒团契的互助会上,我俩互相告解了自己的故事。告解还没结束,我就知道了:这是一种天意。没多久,我就爱上了她,我们都愿为了彼此把她的故事做成电影。你不知道我有多爱这个故事,这简直是为了我俩量身定制的一个契机,这部演员即是故事主角本人的电影,不但能够让她走出自己并不顺利的演艺困境,摆脱过去那种令她厌弃的生活方式,也足以让我重新寻回自己涉足电影行业的初衷——我热爱的就是这种故事,而非喜剧电影,或许这种电影并不好看,但是它深嵌于我们的生活。
“我们共同创作剧本,她选择让自己死于电影,而电影外的自己获得新生。”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的胸口:
“上次在这家酒吧,你说的话都很中肯,或许站在你的立场上,我会更加咄咄逼人。我只是不能辜负小葵。是我自己不够坚定,从一开始就是,你来之前我就担心这部电影的命运……那晚我喝多了,一定是我回去后给小葵说了什么,第二天中午,她突然说,或许那部电影可以再做一下修改,毕竟如果不能播出,就失去了太多意义。
“我真是浑蛋,太多的顾虑冲昏了我的脑袋,我不应该相信她的话。当她主动提出要做一些妥协,我在那刻的感觉竟然是一种如释重负后的欣喜,这真是可耻。我也没有想到,当我们修改了电影的风格和结局,拍完最后一场戏,电影里的小葵开始了新的生活,电影外真正的女主角却选择了电影里她没有走完的道路。”
我没敢继续追问,他抹了把脸:
“我已经放弃了这部作品,也愿意承担你们的损失。我的导演生涯跟着小葵的生命一同结束了。我们都是失败者,我们现在的结局(或者说选择)就是我们失败后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离开:
“如果抛弃工作上的立场,你能够欣赏这部电影的话,作为新片唯一的观众,我会永远记得你这个朋友。”
我不能理解马帧夫妇的选择,一个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一个放弃了自己的职业。如果在某个时刻,眼下的一切全都有违逻辑,或许就是上帝特地为你准备的某种启示(或者是魔鬼特地为你设下的某种陷阱)。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但是我需要一点儿勇气,于是我喝了很多酒。按照马帧导演推荐的畅饮方式,我一口气喝下了四杯烈酒,感觉自己的胃正在剧烈缩小,最后变成了一块极寒的钻石,折射着四种烈酒混合而成的醇香。为了防止胃痛,我在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盒止痛药,结账的时候干巴巴地吞下了两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