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王(第5/7页)
那天晚上,我压根没有回家,一直在琪琪家楼下等着。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生怕联系不上她。我等得望眼欲穿,到了八点半,琪琪总算溜了出来,我们一起去了海边的公园,时不时含羞带怯地对望一眼,傻傻地一笑。我们说起以前的许多事,说到最后,我们的眼眶都红了。
“我一直记得你的那句话。”我说,“你说,你想活下去,想要长大,可我还一直以为……”
“以为我死了啊?”琪琪白了我一眼,“不,虽然还有复发的可能,但我会活下去的。我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就想,我一定要像Rose一样,活到长满了白头发,身边围绕着一群孙子孙女呢。”她站在桥头,伸展着手臂,作出《泰坦尼克号》里的经典动作。
“Rose没有死。”我说,“而且Jack也没有死,他们都幸福地生活着。”
这是一个冒失的比喻,但琪琪没有提出异议。仿佛从在医院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牵系在一起。
7
那天晚上我送了琪琪回家,却没有了第二天。
我在海西老家的床上睡去,当我醒来时,却发现躺在2008年的深圳租住房里,那天,我同居了一年半的女友不告而别,还偷拿了我的卡,取走了我所有的存款,说是“分手费”,我对那个早上的印象可是相当深刻。
现在要找到她并不难,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上这个曾伤害过我的女人了,我有了一个新的目标:在接下去的十多年中,寻找琪琪的人生轨迹。
或许是曾经死里逃生的缘故,琪琪学习非常努力,她的成绩比我优秀,考上了我没有考上的市重点,在高中阶段,我们不在一个学校里,但在海西市的街头也常常擦肩而过。大学时,她和我都去了上海,但在不同的学校。有一次老乡会,我们还见过一面,彼此通报过姓名,但人声嘈杂,我根本没听清楚她的名字,而对她来说,我只是普通的老乡“许文”。那时候已经是2005年,十年不见,谁也认不出对方了。我们说过几句话,那次我对她还有一点点好感,但没留联系方式,也没有机会再见面。
琪琪后来谈过一次很长的恋爱,但以男友的出轨而告终(后来我暴打过那家伙几次),2010年,她去了法国留学。第二年,我也在巴黎培训了四个月。我们曾在巴黎的街头面对面地走过,但却彼此都懵懂不知。
我们曾彼此错过那么多次,那么多次。
如今,我在不同的时空和她重逢:海西中学门口的小吃街,上海地铁上,巴黎塞纳河畔……我看着她出院,和她一起迎接过千禧年的到来,还一起观看过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每一次我们都激动万分,说起这些年的悲喜往事,当然,她不会知道前一次的邂逅,永远不会。
但我还有什么不满呢?这是本来从未发生过的故事,而命运待我如此宽厚,让无法撼动的过去一次次暂时为我融化,我可以一次次走向她,看到她惊奇或喜悦的眸子中自己的影子。
但我仍然渴盼更多。我见过琪琪千百次,从十岁到三十岁,不同时期的她,羊角辫的小姑娘,麻花辫的少女,齐耳短发的女大学生,长发披肩的女郎……我见过她一次次的欣慰或伤心,快乐或忧郁。但一切已经凝固在时光深处,不会再有新的开始,新的未来。
我问自己,我是时间之王,还是时间的囚徒?被追回的时间是任我自由翱翔的天空,还是禁锢我的牢笼?
时光悠长无际,岁月无可计数。我在时间中做王,永无止境。
直到有一天,我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想起过的日期,事情才有新的变化。
那是2011年11月,我从巴黎回国前几天。那天我本来想去著名的拉雪兹公墓一游,但因为下雨而打消了念头。
但这次,我决定弥补这个遗憾。从腓力·奥古斯特站出了地铁,在细雨中走进墓冢林立的拉雪兹公墓,穿行在一座座坟茔之间,周围都是年深日久的青铜雕像和十字架。这里埋葬着许多显赫的文化名人,巴尔扎克、肖邦、王尔德……他们的生命曾熊熊燃烧,如今在死亡中仍然发出光亮。
我在一座不太起眼的黑色大理石墓前停下脚步,看到平放的墓碑上刻着一行有些暗淡的法文字句“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寻回失去的时光”。我看了一下侧面刻着的墓主的名字,不出所料:马塞尔·普鲁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