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第4/7页)
我和布拉德吵了三个月,他才答应投产艾米,品牌就简简单单地叫“艾米”。
我们在家里争吵。一夜又一夜,我原封不动地罗列出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四十一点原因,他则以一成不变的三十九条理由来反驳。我们在公司里争吵。同事们隔着玻璃门望着我俩在里面疯狂地比划,无声地比划。
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太疲倦了。那之前我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竭力调试艾米程序当中控制不自主肌肉反射的部分。这部分一定要做好,否则她感觉就不像真的,不管她的学习算法有多优秀。
我上楼回到卧室里。房间里的灯关着。布拉德早早睡了。他也已经精疲力竭。我们的争吵在晚餐时又重演了一次。
然而他没有睡着。“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他在黑暗里问。
我坐到床上常睡的那一侧,开始脱衣服。“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说,“我太想她了。对不起。”
他什么也没说。我脱完外衣,转过身。借着从窗子透进来的月光,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我也开始哭泣。
我们俩都平静下来之后,布拉德说:“我也想她。”
“我知道。”我说。但你不会像我那么想。
“你知道,再没有什么能像她一样了。”他说。
“我知道。”我说。
真正的艾米一共活了九十一天,其中有四十五天是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玻璃罩下度过的。在那里,我只能由医生陪伴着在短短的几段时间里触摸到她。但我能听见她哭。我一直都听得见。最后时刻,我试图空手砸开玻璃罩,就那么一直徒劳地拍打着坚硬的玻璃,直到手掌骨折,被他们强行注射镇静剂为止。
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我的子宫壁没能完全愈合,也永远不会愈合了。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艾米已经成了壁橱里的一坛骨灰。
但我还是能听见她的哭声。
还有多少女人和我一样?我想用一种东西来填满我的怀抱——它要能学说话,要能学走路,要能一点点长大,直到我可以和过去告别,直到我停止哭泣。但不能用一个真正的孩子。我没法再去面对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感觉像是背叛。
一些人造皮肤,一点合成乳胶,一套配置得当的马达,再加上大量巧妙的编程,我就能够做出一个孩子。让科技来抚平所有的伤痕吧。
布拉德认为这个主意是一种亵渎。他对此深恶痛绝。他没法理解。
我在黑暗里摸索,想给自己和布拉德找些纸巾。
“这可能会毁了我们,还有公司。”他说。
“我知道。”我说。我躺下来,想睡一会儿。
“好,我们开始吧。”他说。
我顿时睡意全无。
“我受不了了。”他接着说,“看你这个样子,看你这么难过,我的心都碎了。实在是太痛苦了。”
我又流泪了。这种理解,这种痛苦,是爱的真谛么?
就在我睡着之前,布拉德说:“也许我们得考虑给公司改个名字了。”
“为什么?”
“嗯,我刚刚才意识到,‘非常玩具’在某些喜欢想歪的人听来也挺‘那个’的。”
我笑了。有时候,粗俗的笑话反而是最好的疗伤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布拉德把药片递给我,我顺从地接过来放到嘴里。他看着我从他递过来的杯子里喝水。
“我去打几个电话,”他说,“你眯一会儿吧。”我点点头。
他一离开房间,我就把药片吐到手心里,然后去洗手间仔细漱口,把门从里锁好,坐到马桶上。我试着背圆周率,竟然背到了五十四位。这是个好兆头。西汀的药劲显然已经过去了。
我开始照镜子。我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试图一直看到视网膜,让光感受器对着光感受器,想象它们的阵列排布。我又左右摆头,想观察肌肉依次收缩然后放松的样子。这样的效果很难模拟。
但我脸上什么都没有。在这张脸孔下面,没有任何东西是真实的。痛苦在哪里?那让爱变得真实的痛苦、那来自于理解的痛苦在哪里?
“亲爱的,你还好吧?”布拉德隔着洗手间的门问。
我打开水龙头,把水抹到脸上。“没什么,我想冲个澡。”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到先前在街上看到的那家商店里买些零食回来?”打发他跑跑腿可以让他安心些。听到他出去时关房门的声音之后,我拧紧水龙头,重新望着镜子,看水珠如何顺着我脸上的皱纹形成的小小河沟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