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漂流瓶（第5/8页）

通话器转到伊莱娜那儿。双方对话中的延迟更长了一些，而且越来越长。

“鱼姐姐，你好。”

“伊莱娜妹妹，你还好吗？”鱼乐水小心地问。伊莱娜的通话要避开天乐，让她心中有不安的感觉。

“不好。”伊莱娜直率地说。“囚居生活太久了，33年了。我心情不好，很烦躁。我无法自我调整。”她补充道，“我瞒着楚，但他肯定有所察觉。鱼姐姐，我看来高估了自己。我原以为我对楚的强烈爱情足以支持我战胜囚居生活的枯燥，那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是理性的东西，与肉体和肉欲无关，在太空的寂寥中也能保持常青。但我难过地发现，当我失去了肉体，失去了性器官和性腺后，我的理性激情逐渐消退了。”

鱼乐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对方下边的话更让她吃惊：“鱼姐姐，你在那篇著名的访谈中说过，人活着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既然生活对我已经没有乐趣，我想不如把它结束。虽然没有手脚，我也能设计和实施自杀，这没问题。我只是担心这会给楚带来过重的痛苦，毕竟这33年来我俩一直互相慰籍。”

鱼乐水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答，笑着说：“既然有这样的担心，证明你的激情并未枯萎啊。伊莱娜，你当然知道体育运动中的生理极限。极限到来时运动员会濒于崩溃，但只要熬过极限，就会重新走上坦途。现在你遇到的就是心理上的极限，熬过它，快乐就会重回你的心中。这样吧，你再坚持五年，我也坚持着多活五年，五年后的通话中，咱俩对这句话来个验证，如果你仍未能走出阴影，我陪你一块儿自杀——我不吃亏的，那时候我已经是105岁的老人精啦。怎么样？”

五秒钟的延迟后，伊莱娜平静地说：“好吧，我同意这个约定。鱼姐姐再见，你抓紧时间同草儿通话。”

“再见。”

鱼乐水又同草儿通了话。草儿的儿子宇儿十二岁，女儿宙儿十岁，草儿让他俩喊外婆，但俩孩子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外婆显然很生疏。这不奇怪，鱼乐水虽然参观过《诺亚号》的生活，甚至在《天马号》上有短暂的驻留，但她还是无法真切想象，在那条被虫茧严密包裹着的雁哨号中，这33年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也许宇儿和宙儿已经像天使那样，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理性纸片人？一想到这儿她就心疼，但这是没法子的，你不能要求“无根”的太空人和有根的地球人具有同样的人格。她与草儿互相叮咛，嘱她好好照顾爸爸。又同女婿习明哲抓紧时间聊了两句，那是个性格稳重大气的男人，把丈夫和草儿托付给他，可以放心的。

对话迟滞越来越长，最后他们道了再见。这次再见很可能是永别了。

雁哨号转过了椭圆的陡弯，加速离开地球。通话结束了。两个技术人员收拾了装置，同女主人道了晚安，乘空中电动车离开。

鱼乐水送他们升空后，没有马上回屋，静静地伫立在山风和月华中。伊莱娜的倾诉更加重了她对雁哨号船员和丈夫的担心。船员们相对好得多，他们有健全的躯体，有千人规模的集体生活，还有最能分忧的孩子，所以应该能保持心理健康。但丈夫呢？他与伊莱娜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当然，丈夫的意志力可能强于伊莱娜，但高强度的合金钢也会疲劳的。

忽然一个身影从阴影处出现，在她惊诧的目光中从容走过来。这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她忽然想起似曾相识的一个场景：当年那位想杀害丈夫的凶手，就是这样藏在黑影中。由于这点回忆，她立即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是那位凶手的儿子，因为两人的相貌酷似。虽然当年她与凶手相处时间很短，又是在极度的震惊中，但鱼乐水素来对人的相貌有超强的记忆力。

那个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鱼乐水问：“你是……那人的儿子？”

“对。你不记得他的名字？”

鱼乐水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确实忘了。毕竟是55年前的事了。”她指指远处，“在那边有他的坟墓，但没有立碑，否则我也许能记得。”

男人冷冷地说：“看来他死得真是不值，连被害者都记不住他的名字。”稍停他说，“他的坟我看过了，维护得很好，坟顶还摆着一束花，应该是清明节放的吧。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