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漂流瓶(第2/8页)

“姬前辈,你吟的诗很有味的,我把它也刻下来吧。”

姬人锐笑着拒绝,说我那也算诗?糟蹋圣人。我的智商中从来不包括文学细胞,你别让我把脸丢到千秋万代。陈白戈笑着说:

“那可不好说,诗外之人无意中也能咏出千古名句。就像南北朝的武将曹景宗,有一次酒醉,强求与名士们唱和,结果写出了南北朝唯一的豪放派诗歌。就是那首‘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前辈,你这首小诗同样苍凉凝重,很有诗味儿的。”(注:梁朝的曹景宗累立军功,为右卫将军。一次梁帝于华光殿宴饮联句,未让景宗参与,景宗意色不平,梁帝劝说:“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这句话说白了就是:你一个武将,何必在写诗上丢人?但景宗已醉,强求不已。于是给他“竞、病”韵,没想到景宗操笔而成。)

鱼乐水也怂恿着刻上它,最后姬人锐让步了,但不许注明作者。陈白戈说干就干,立即在旁边新錾出一块区域,临刻字前想了想,说这首小诗用魏碑体吧,算是与那边的狂草互为对照,因为生命既有强悍跳荡,也有舒缓凝重。于是在原刻字旁边有了一首以这俩字为诗题的19字小诗:

活着

生命是过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叹道

——是你赢了。

两人搭伙儿过了四年。人锐去世前一天,已经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他坚决不让乐水和刘嫂通知乐之友,说他一向主张人要死得有尊严,所以不想经受那些折腾人的安慰治疗。那天他要乐水陪在床边,听她絮絮说着50年的往事。他目光明亮,安静地听着。只是偶尔插几句。晚上他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

“乐水……你累了,回你房间……好好……睡一觉。”

“好的。你也好好睡一觉。”

姬人锐微微一笑:“没说的,我这一觉……笃定……睡得安稳。乐水,雁哨号……回归时,替我问候……天乐和草儿。”

鱼乐水柔声说:“一定的。”

“昌昌、洋洋、柳叶他们……如果有信,到我坟上……说道说道。”

“一定的。”

“真盼着……有来生啊,可惜……你去吧,走前亲我一下。”他的唇边浮出笑意,“要情人式的吻。”

鱼乐水笑着俯下身,在他双唇上留下一个情人式的热吻。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间睡了。就在那天晚上,姬人锐安然去世。

时间在她的回忆中逝去,现在已经是夜里11点。探家的刘嫂不放心这边,也知道鱼乐水一向睡得晚,这时打了电话问安。鱼乐水说一切都好,因为在等12点的电话,所以我干脆不睡了。她独自来到户外,仰视暗蓝色的星空。她在牧夫座找到了那颗明亮的大角星,它仍安然无恙,五颗漂亮的子星陪伴着它。《诺亚号》撞碎大角星是33年前的事,但地球上在3.5年后才能看到爆发场面。对于目睹过那个场景的鱼乐水来说,这36.5年的等待未免过于漫长,有时候,在老年人的思维恍惚中,她会觉得那只是一场梦,而大角星应该是完好无损,而且就这样走完它的天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毁灭的大角星永远不可重生了。

这会儿《雁哨号》已经快“回家”了吧。这些年她同天乐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毕竟距离太远,一般情况下通话会有近一天的延迟,所以只能像古人那样“书信往来”,无法进行直接对话,像今天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

百岁的鱼乐水已经心静如水。她的一生可谓是绚烂多彩,如今绚烂归于平淡,她唯一的工作便是写那本《百年拾贝》。书稿已经杀青,也许再添上今晚的经历,就可以捆上丝带,安放在保险柜里了。她的智力早就过了巅峰期,以她的年龄看,这属于正常的生理性变化。但全人类的智力也早就过了巅峰期。天乐那个时代天才飞扬,各种突破如礼花般绚烂喷射,但现在喷射已经接近尾期,光芒暗淡多了。这样普遍的智力衰退,就只能用真空的由密转疏来解释(现在密真空的峰值已经过去43年),所以,那个泡利公式虽然无法用实验验证,无疑是正确的。

这会儿书稿就放在她膝盖上,她坐在石坎上仰视星空时,两手轻轻抚摸着笔记本柔软滑腻的皮质封面。这部书稿她满可以直接在电脑中写,但当年分手时,只剩一颗脑袋的丈夫曾开过一个玩笑。他说你代我写吧,我再“动笔”不方便。既然丈夫这样说了,她决定真的“动笔”。她用的是一支特制的笔,既能在日记本上留下碳素墨水的清晰笔迹,也能把所写内容同步输入电脑,每完成一章后就传送给丈夫,这也是丈夫当年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