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5/20页)
他早该知道了。他早该注意到不断升级的嗜血的宗派主义和种族主义浪潮。正如他两个月之前跟踪的那个人早该知道优质衣物所提供的绝不是保护。一个穿着高档衣服、持有黄卡的人早该知道,他除了成为一块投向科莫多蜥蜴的带血饵料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好在那个傻瓜在被白衬衫打倒之后并没有把血流在这套衣服上。那人不太懂得逃生之道,忘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大人物了。
但是陈一直在学习。正如他从前学习潮汐规律和海图、市场、生化瘟疫、利润最大化的知识一样,他现在正在向柴郡猫学习,学习它们那种靠变换皮毛逃脱追击者目光的本事,那种在危险迹象初现时马上逃跑的能力。他向乌鸦和鹞子学习捡拾垃圾过活。这些动物是他必须模仿的对象。他必须抛弃老虎的思维方式。除了在动物园里,世上已经没有活着的老虎了。老虎总是被捕猎、被杀害。但体型较小、食腐维生的动物却有机会叼起老虎的一块骨头,穿着从边境另一边的马来亚过来的黄氏兄弟亲手裁制的套装悠然离开。黄氏家族现在已经全部被杀,多年积累的版形图样也已全部烧毁。那个家族留在世上的最后印记,除了少部分古董货和残留在人们心中的记忆之外,就只有一位恰巧明白良好仪表的力量与危险的拾荒老人。
一辆空着的人力三轮车从他身边驶过。车夫回头望着陈,流露出询问的眼神,显然黄氏兄弟的衣物与陈的瘦削形成的对比让他印象深刻。陈犹犹豫豫地抬起一只手,人力车放慢了速度。
这次冒险值得吗?如此轻率地用掉他的最后一点儿现金?
曾经,他会派出船队,满载臭气熏天的榴梿驶向钦奈,只因为他猜测印度人来不及在新变种锈病横扫他们的庄稼之前种下有免疫力的种子。曾经,他会从生活在河上的人们那里购买乌龙茶和檀香木,只因为他认为自己有机会在南方把它们高价卖出。而现在,他甚至没法决定自己是该走路还是该乘人力车。他竟然变成了如此卑微的一个人!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只饿鬼,被困在生与死之间,无法找到出路。
三轮车掉头过来,等待着他的决定,车夫身上的蓝色衣衫在热带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陈挥手叫他走人。车夫踩着踏板站了起来,凉鞋的鞋底拍打着长满老茧的后跟,他开始加速。
一阵恐慌攫住了陈的心。他再次抬起手,开始追赶那辆人力车。“等等!”他想要叫喊,但发出的声音仍旧低沉、卑微。
人力车融入自行车的车流,很快便消失在街上蹒跚行走着的貌似大象、但更加巨大的基因改造巨象身后。陈的手无力地垂下了,他的心中不禁有些感激那个车夫:正因为车夫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所以他才能够省下这个泰铢。方才急于将这个泰铢花掉的冲动决定似乎来自于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一种力量。
在他身遭,清晨的人流依然没有减少的迹象。数百名穿着水手服的小孩蜂拥穿过学校大门。身穿藏红花色袍服的僧侣们撑着黑色的宽大阳伞大步走着。一个戴着圆锥形竹帽的男人看着他,然后和他的同伴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人开始仔细打量他。陈的后背升起了一阵寒意。
他们包围了他,就像在马六甲那样。在他心里,他把他们称为老外,或者按照泰国话讲,叫法郎。然而事实上,他才是这里的外国人,是不属于这里的生物。而且他们知道这一点。那些在阳台的晾衣绳上晾晒纱笼的女人,那些打着赤脚坐在地上喝加糖咖啡的男人,卖鱼的小贩,开小艇的人——他们全都知道。陈很难控制自己心中的恐惧。
曼谷不是马六甲,他告诉自己。曼谷也不是槟城。我已经没有了妻子,没有了镶着钻石的金表,也没有了快速帆船舰队,你们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去问问那些把我扔在边境附近生满蚂蟥的丛林里的蛇头吧。他们已经夺去了我的全部财产,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我不再是一只老虎了。我是安全的。
最初几秒钟,他几乎相信了这番解释。但就在这时,一个棕色皮肤的男孩用一把生锈的弯刀砍下一颗椰子的顶盖,微笑着将它递给陈,而陈只能尽力抑制住尖叫和逃跑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