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克罗兹(第3/13页)

回到刚刚那个问题,为什么法兰西斯·克罗兹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两个让人不敢领教的地区,去效命于从来就不肯定他的能力与价值的国家及官员们?而且他还心知肚明,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极地的寒冷与黑暗中。

船长记得自己还是小男孩,在他十三岁到海上航行前,他就已经把深层的忧郁像冰冷的秘密一样藏在心底。在那一个冬夜,他站在村落外的山丘上,愉快地看着灯光渐渐消逝,忧郁的本质就慢慢显露出来。他会找个小地方躲起来,幽闭恐惧症对法兰西斯·克罗兹来说从来不是问题。虽然对黑暗产生深深的恐惧,把黑暗看成是偷偷取走他母亲与祖母性命的死神,可在其他男孩们在阳光下戏耍时,他却独自倔强地躲在地窖里寻找死神。克罗兹还记得那个地窖像坟墓一样冰冷,有寒冷与发霉的味道,黑暗及不断向内压挤的力量让他心中只剩下晦暗的思想。

他在小酒杯里盛满酒,然后又喝了一口。冰的呜咽声突然加大,船也用呜咽来响应,它尝试在冰冻的海中移动,却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自己压挤得更紧,并发出呻吟。底舱的金属框架被压缩着,突然发出的破裂声听起来很像手枪的枪声。船首区的船员与船尾区的军官们打呼声不断,他们早就习惯那些想把他们压扁的冰在夜里发出的各种怪声。在零下七十度夜里甲板上值班的军官,一直靠跺脚来保持血液流通。四声响亮的跺脚声在船长听来,像是疲倦的父母在告诉这艘船,不要再出声抗议了。

克罗兹很难相信苏菲·克瑞寇曾经到过这艘船,就站在这间舱房里,说它多雅洁、整齐、舒适;成排的书显得舱房主人多有学问,透过天窗洒进来的南半球自然光多怡人。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一八四〇年十一月南半球的春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星期左右,当时克罗兹也是搭乘幽冥号与惊恐号,在去南极的路上顺道造访了澳洲南方的范迪门岛。那次探险队的总指挥是克罗兹的朋友,社会地位比他高的詹姆士·罗斯船长。他们暂时停靠在侯巴特城,要把最后一批补给品装上船,然后再前往南极水域。犯人流放岛的总督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坚持这两位年轻军官——罗斯船长与克罗兹中校——在访问期间要住在总督官邸。

那段时光相当美妙,而且对克罗兹来说有致命的爱情魔力。

他们到那里访问的第二天,富兰克林就来探视探险队的两艘船。船相当干净,重新整修过,存粮也差不多都备妥了,那时年轻的船员还没留胡须,也还没被接下来的两个南极冬天弄得憔悴不堪。罗斯船长以主人身份接待约翰爵士总督和珍恩·富兰克林夫人到船上参观时,克罗兹发现他成了总督外甥女——有着暗褐色头发及明亮眼睛的年轻苏菲·克瑞寇的护花使者。那一天,他坠入情网,而且怀着盛开的爱情进入接下来两个南极冬天,爱情发展成萦绕在他心里的一股执著爱恋。

在总督官邸里那几顿有仆人扇风、时间拖得很长的晚餐里,大家都能尽兴畅谈。总督富兰克林五十中旬,看起来心力交瘁,因为成就没受到肯定而丧志。他在范迪门陆块的第三年,当地的媒体、地主、官僚政客群起反对他,让他更加消沉。不过他和妻子珍恩夫人都因为皇家探索团同乡(或者像约翰爵士喜欢称呼他们的,他的“探险队同胞”)的造访而重新有了活力。

苏菲·克瑞寇一点都没有不快乐的迹象。她聪颖、活泼、有朝气,有时候她的意见或胆量还会让人吓一跳,甚至比她那位颇有争议的舅妈珍恩夫人还令人惊讶。她年轻美丽,似乎对四十四岁的单身中校法兰西斯·克罗兹的见解、生活以及各种想法很感兴趣。克罗兹其实不习惯这阶层的社交,所以努力让自己有最合宜的举止,酒也喝得比向来喝的少,并且只喝葡萄酒。他原本犹豫要不要讲的笑话,却都能让她哈哈大笑。面对他试探性的隽语,她总是会用愈来愈高层次的机智来回答。对克罗兹来说,这就像是在跟比自己厉害许多的对手学网球。到了第八天,也就是这次长访的最后一天,克罗兹已经觉得自己不输给任何一个真正的英格兰人。他是生在爱尔兰的绅士没错,但是他已经走出自己的路,拥有有趣精采的人生,不输给任何人,而且在克瑞寇小姐美丽的蓝色眼睛里,他比绝大多数的人来得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