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钻石(第2/9页)

钻石也可以人造,这也有数百年历史了。原料是极普通的石墨,甚至是花生酱,反正只要含碳元素就行。一开始是制造小颗粒的工业用钻,到20世纪末已能取得宝石级的钻石,其硬度、透明度和天然钻石相差无几。在丈夫的实验中心里,人造钻石的制造工艺被改进到了极致,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数百克拉的95色以上的钻石。不过他过去并不经常制作。这种自我约束是基于一个简单的原因:如果数百克拉的钻石能从生产线上滚滚而下的话,那它的价值就等同于一个普通玻璃球了。正像在中世纪,一面玻璃镜子就是一件宝物;在拿破仑时代,一件铝制品要与黄金等价呢。世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你扯动任一扣,都会带出你不一定愿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丈夫从没为了出售而制造宝石级钻石。在他的内心深处,仍遵循着中国古代圣贤的教诲:不可暴殄天物。但他同时又是一个顽固的至善主义者,就像武侠小说中的独孤大侠,孜孜追求武学的绝境,而其意并非为杀人。不过,这位夏侯大侠的对手不是凡人,而是上帝。他发誓要比上帝干得更好。大自然中不是有一块3106.9克拉的库里南钻石吗?那他一定要造出一块超过库里南的钻石。他不会出售它,不会把它解开,他要把它整体琢磨成58翻(指钻石的折光面)的钻石,送给妻子作为50岁生日礼物。

在丈夫与上帝的这场赌赛中,我只是一个附带的受益者。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心中没有妻子。结婚25年来他一直深爱着我,当他在一个又一个年轻女人身上汲取激情和灵感时仍深爱着我。也许这件无比昂贵的生日礼物表达了他无言的赎罪。

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喜欢年轻女人,就像我喜欢读书喜欢独居一样,只是一种生活习惯。我不忍心让他的天才之火慢慢熄灭,所以——由着他去吧。

对付了晚饭,家政机器人悄悄缩回它的角落。我打开凉台透明屋顶上的遮阳罩,露出繁星满天的夜空。204楼是大楼的顶层,在这儿遥望夜空,繁星似乎比地上的灯火更近。一弯残月谦逊地隐在夜色中。晚风带着清脆的啸声从屋顶急匆匆地滑过。

婚后我就放弃了自己的记者生涯,蜗居在这里,相夫教子,任25年的时间如沙漏般从指缝间流失。我曾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一直到知天命之年,一缕若有若无的怀疑才渐次而生。我爱丈夫吗?爱。我仍然愿意为丈夫贡献我的一切。我了解丈夫吗?回答恐怕是“不”。在共同生活了25年后,我不敢说我能进入科学家夏侯无极的内心。

我在凉台枯坐了一小时,回到里间。晚上干什么呢,看三维光碟和互动式电视吗?我置买了满满一柜的光碟,足够我看50年了。但可看的东西太多,反倒失去了兴趣。记得爷爷说过,60年前他上大学时曾组装了一台12寸的电子管电视机,送给爸妈作礼物,这个简陋的家伙那时是上百家街坊中的唯一。每天晚饭后,院墙内外挤满了人,眼巴巴地从人头的缝中盯着电视,直看到屏幕上映出“再见”,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开。这种乐趣在今天再不能复现了。那么,是谁更幸福呢?是60年前物资匮乏的爷爷一代,还是生活于高科技天堂的我们?

我在光碟柜前呆立一会儿,没有打开柜门,转回头无聊地打开电脑。在300G的硬盘里,容纳了我和我家50年来的所有信息,从小学的作息时刻表、大学的笔记,到我几十年的私人日记和私人文件。只要回头看一看,50年的生活就如影重现——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信息过滥就变成了噪音,面对浩如烟海的资料,这些年来我从没静下心来回顾过。

但今天实在闲极无聊,还是回到过去徜徉一番吧,也许能拾到一些往日的乐趣。我打开电脑中我的日记,第一页,日期是2011年3月29日,日记上写着:

“妈妈送我一本精美的日记,爸爸说我要养成天天记日记的好习惯,一直坚持一生。我能做到这一点吗?一生,这是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假如我能再活60年,那就是两万多天。我能坚持下去吗?”

这一点我倒是坚持下来了,我一直坚持记日记,至今不辍,并把日记本里的内容全复制到电脑中。我又随手点到2016年4月14日,那年我16岁。这一天的日记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