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第3/7页)
学生们很茫然,可能他们认为这和穿墙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所云为何。只有我敏锐地抓到他的思维脉络,他的思维是一种大跨度的跳跃。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激发出强烈的兴奋,两个思维接近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产生共鸣,这在我是不可多遇的。我挥手让学生们静下来。
“天声是对的,”我说,“人们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不可思议。几百年前人们顽固地拒绝太阳中心说,因为他们‘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也不能住人。这样,他们从曾经正确的概念作了似乎正确的推论,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现在我们笑他们固执,我们的后人会不会笑我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
“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后结论。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桨叶对子弹形成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隙里穿过去,才穿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后,变成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是原子排列发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光线能够穿越。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致密体,但X光能穿透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成天经地义不可稍改。”
学生们被我的思维震撼,鸦雀无声。我笑道:“我说这些,只想给出一种思维方法,帮助你们打破思想的壁障,并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术。天声你说对吗?你是否认为口念咒语就可叩墙而入?”
学生们一片哄笑,林天声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给出一连串清晰的思维推理,但在最后关头却突然止步,用自以为是的嘲笑淹没了新思想的第一声儿啼。
这正是我素来鄙视的庸人们的惯技。
到达河西乡已是夕阳西下。黄牛在金色的夕阳中缓步回村,牛把势们背着挽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地头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忙着捡红薯干,我向一个老大娘问话,她居然在薄暮中认出我:“何老师哇,是来看那俩娃儿吗?娃儿们可怜哪!”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别人都走了,就剩下他俩,又不会过日子。你看,一地红薯干,不急着捡,去谈啥乱爱,赶明儿饿着肚子还有劲儿乱爱么?”
她告诉我,那俩娃儿一到傍晚就去黄河边,直到深夜才回来。呶,就在那座神像下面。我匆匆道谢后,把自行车放在村边,向河边走去。
其实,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想。她的话抓住了这一阶层芸芸众生的生存真谛——尽力塞饱肚子。
说起哲学,我又想起一件事。20世纪60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学家阪田昌一提出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以政治权威判决学术问题的做法,历来颇有腹诽,这样只能产生李森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之感,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到心灵的震撼,心弦的共鸣!我能感受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政治高压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太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做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