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回归(第6/7页)

王亚当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从270层楼上鸟瞰就好像置身于星际,他感到深深的孤单。儿子让雪丽接走了,她正处于第二个回归期。

一般来说,在回归期内的母性本能要强烈得多。

后来他才知道,他与雪丽的婚姻是中心计算机精心选定的。这个选择很成功,他们生下一个神童,其自然智力的智商高达220,健康指数5,都创造了新纪录。

至于婚姻本身则早已破裂。对破裂原因,亚当总是淡淡地说:“我比她早出生了207年。207年的代沟自然较深了。”

亚当的第一个回归期马上就要结束。在这100天中,平时忽略的一些思绪和感情都复苏了。这并不奇怪,这是一种心理上短暂的“返祖”现象,为此他写过不少有影响的专著。但钱博士逝世以后,这种感情回潮越来越强烈,几乎把他湮没。他自嘲地想这只能归结于他做过30年中国人。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的回音太强了。

墙壁上,钱博士和美惠子的巨幅照片平静凝视着他。桌上放着一本线装《汉书》,这100天中他常常阅读这本书,尤其是其中的《苏武传》。

十年前他植入了第二智能。他的感觉就像一下子扯掉蒙面的黑布,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尽管真相有些残酷。他明白了,他和钱博士兢兢业业的努力,实际上完全是按照新智人的设计──所谓“亚当回归”计划进行,就像两只蜜蜂被蜜糖引进迷宫──具体洒蜂蜜的就是雪丽小姐。但在察觉上当的同时,他也理解了新智人的苦心。他明白拒绝植入先进的第二智能是何等幼稚可笑。自然人消灭了猿人,新智人消灭了自然人,这是不可违抗的。他和钱博士的所作所为,就像世界上最后两只拒绝用火的老猴子。

他现身说法,顺利地说服残余的自然人,特别是那些执拗的中国血统的老人,为他们植入第二智能──只有一个人除外。钱博士极度的固执使他啼笑皆非。他很可怜这位老人。

但回归期间,意识上不知怎么有些错位。他像李陵不敢正视苏武一样,对老人怀着歉疚。他能充分理解李陵不得不归属异类的五内俱焚的心情。他看了李陵报苏武书,很感慨即使李陵已死心塌地归属匈奴,他这篇喋喋不休的辩解书仍是为他的故族而发……如今钱博士已经死了,他也像李陵送别苏武一样,失去最后一个可以听自己辩解的同类,即使那人肯定不会原谅他。

电话铃响了,是雪丽打来的。

“亚当,明天我把儿子送来。”

“好的。”

“孩子过得很愉快,真舍不得送走。”

“是吗?”

雪丽沉吟片刻:“你的回归期马上要结束了吧。亚当,我有一个建议你是否考虑一下。我们可否把回归期都延长一些,当我们都作为自然人时也许能重温旧情。”

亚当沉吟一会儿。他知道重温旧情是不可能的,雪丽这种难得的温情不过是回归期间的感情回潮而已。他彬彬有礼地说:

“很感谢你的建议。我最近很忙,一个月后我们再进一步商谈,好吗?再见。”

你在回归期间积聚的荷尔蒙能不能保持一个月之久?他有点刻薄地想。这时,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里传过来:

“爸爸,我想钱爷爷……”话语中带着哭声。亚当想安慰儿子,但他自己也哽住了。静默片刻后他轻轻挂上电话,开始为报纸赶写一篇纪念文章。

第二天报上刊登一篇文章,作者是地球科学委员会本年度主席王亚当:

地球上最后一位自然人与世长辞了,终年104岁。他在最后的十年中一直与我、我儿子生活在一个中国式的小家庭中,他的去世又恰逢我的一个回归期,因此我的悼念有双重含义,是儿子对父亲、自然人对自然人的悼念。

我曾是他的抵制派的坚定成员,不惜牺牲自己,以骗取第二智能的方法试图恢复自然人的时代。由于这样的阴差阳错,我才没有落后于时代。

钱博士则始终抵制第二智能,就像清朝时期的中国人抵制铁路一样。钱博士始终自认是中国人,其实,历史上中国人不乏大度开明的态度。在几次民族大融合时期,他们着眼于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新智人与自然人之异同不正与此类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