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罗夏衬衫的人(第5/7页)

“我重新戴上那副校正不足的旧眼镜,一层柔和的迷雾又回到了我的世界。我在这个熟悉的世界里闲庭信步,所见虽不太多,却已经足够。我身边的人面目模糊,如幽灵一般,可是我却能够再次爱上他们。每天早晨我在镜子里面看见的那个‘我’,我又能够与之同床共枕,敬仰他,和他成为好伙伴。我的幸福感与日俱增,我笑了,一开始是轻声的,后来变成开怀大笑。

“真是一个玩笑啊,赛门,生活就是一个玩笑。

“出于虚荣,我们买来洞察一切的隐形眼镜,结果却失去了一切。

“而当我们放弃零碎点滴的所谓智慧、现实和真相之后,却换回了完整的生活。谁不懂得这个道理呢?作家肯定懂!那些草草记录下来的所谓史实,还远不如作家用直觉写的小说真实呢。

“可是我的良心已经被划开了两条巨大的创口,最后我还是要面对它们。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我轻声对自己说,天哪,成千上万个病人踏进我的办公室,把我的沙发也坐坏了好几张,就是一心来我这个德菲尔山洞祈求神谕。荒谬,荒谬,实在是荒谬啊!我这个假冒神棍其实一道神谕也没见过,一句神谕也没听清过。

“那位哈波图小姐是谁?

“那个甸斯穆老头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格莱姆斯小姐真实的肤色、相貌和体型是怎样的?

“我记得斯盖怀特夫人的长相和说话神态都很像画在古埃及莎草纸上面的木乃伊,仿佛是刚刚从我办公桌前面那块小地毯里面跌出来的。我记错了吗?

“无数疑问,我连猜也没办法猜。两千多天的迷雾笼罩着我那些失散的儿女,我看不到人,只能听到他们呼唤我。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消失了。

“天啊!我就好比在集市里游荡,举着一块隐形的牌子,上面写着‘又聋又瞎’四个字。人们却蜂拥过来,往我的乞丐饭碗里面扔钱币,而每个人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痊愈了。是痊愈啦!奇怪吧?这难道不是一个神迹吗?把他们治好的那个所谓神医,自己就是一个佝偻老头。在某种程度上说,我的情况就好比没了一只手,还断了一条腿。我连他们说的话都听错了,那么我反馈给他们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呢?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呢?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然后我又想,这地方至少有一百个精神病医生比我耳聪目明,可是他们的病人有些会脱光衣服走进巨浪里,有些会在午夜从小公园的滑梯顶一头栽到地上,还有些会把女人绑起来烧死,还用受害者身上的火焰点雪茄。

“所以我还要面对这样一个不能打折扣的事实——我的职业生涯是非常成功的。

“同时我的理智也在大声呐喊,瘸子怎能带领跛子呢?又瞎又聋的人怎能治好又聋又瞎的人呢?可是在我的灵魂尽头有一个声音极尽讽刺地答道:胡说八道!你,伊曼怒·博寇,一个陶瓷做的天才,你的缺陷掩盖不了你的绝顶聪明。你的眼睛被遮住了却还能看,你的耳朵被塞住了却还能听,你的感觉虽然破损,却在潜意识里痊愈了。太好啦!

“可是不行,我绝不能接受这种完美的不完美状态。这个躲在暗处自鸣得意的魔鬼,利用遮遮掩掩、模棱两可的手段,在世人面前招摇撞骗,假扮名医去悬壶济世。我不能理解也无法忍受这种恶行。

“这样一来,我的选择就不多了。戴回隐形眼镜,再配个助听器来进一步提高我已经改善了很多的听力?然后呢?然后我会发现自己已经和最好最有用的那部分潜意识失联了。那部分潜意识早已适应了破损已三十年的视力和听力,一旦失去它,医生和病人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继续在又瞎又聋的状态下工作?虽然我的医疗记录像刚刚洗完熨完的床单那么白净,可是继续这样做的话,就是非常恶劣的诈骗了。

“所以我选择退休。

“我收拾行李,远走高飞,从此两耳不闻身外事……”

这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我们的巴士一直奔驰在海岸线上。沙滩上布满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伞下面都有人。这时有几朵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整个沙滩以及密布其上的人和伞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清了清喉咙。“医生,你还会重新执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