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儒勒·凡尔纳大道的午夜 10(第2/6页)

冬寂可以在一个壳子里生造出一种人格,这是何等精准的操作?他抽完第三支烟,把烟头摁熄在床边的烟灰缸里,翻身离莫利更远一点,试图入睡。

那个梦,那些记忆,如同未经剪辑的虚拟体验磁带般不断展开。他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在一个按周计价的旅馆里,和一个叫作玛尔琳的女孩度过了一个月。那里的电梯已经坏了十年。一打开灯,就看见密密麻麻的蟑螂从堵塞的水池和肮脏的碗碟上爬过。他和玛尔琳睡在一张没有床单的条纹床垫上。

第一只马蜂来到了油漆剥落的窗棂上,营造出薄如蝉翼的一间灰色居所,而他并未留意。蜂窝很快长到拳头大小,马蜂成群结队地冲出巢穴到楼下的巷子里觅食,如微型直升机一样嗡嗡作响,在腐烂的垃圾上盘旋。

那天下午玛尔琳被马蜂蛰了一下,当时他们已经各喝了十几瓶啤酒。“弄死这些操蛋货,”在闷热的房间里,她的眼里燃着怒火,“烧死它们。”凯斯醉醺醺地从酸臭的壁橱里翻出若罗的火龙。玛尔琳的前男友若罗是个身材魁梧的摩托车手,来自弗里斯克,黑色平头上染出一道金色的闪电。凯斯怀疑玛尔琳还偶尔跟他幽会。火龙是弗里斯克的喷火器,模样像一支粗大的弯头手电。凯斯检查了一下电池,摇了摇确认燃料尚足,随后走到窗户边。蜂巢已开始嗡嗡作响。

斯普罗尔的空气一片死寂。一只马蜂从蜂窝里冲出来,围着凯斯的脑袋打转。凯斯按下点火开关,数了三下,拉动扳机。100普西压力的燃料从炽热的线圈里喷出,蜂巢在五尺长的灰白火舌中沦为焦炭,掉落下去。巷子对面有人在欢呼。

“操!”玛尔琳摇摇晃晃地站在他身后,“蠢货!你把马蜂窝烧掉了,却没烧死马蜂。它们会飞回来蛰死我们!”她的语声像锯齿一样拉过他的神经,他想象她被火焰包裹的样子,想象她漂成浅色的头发在绿色的火焰中卷曲起来。

他走到巷子里,手握火龙,靠近烧焦的蜂巢。蜂巢已经摔裂了,被灼伤的马蜂在沥青路面上扭曲翻滚。

他看到了那灰壳子包裹下的景象。

惊惧。那层层盘绕的生产工厂,那一排一排正在孵化的细胞,那尚未出世就已不停蠕动的齿颚,那历经蜂卵、幼虫、近似成虫一直到成熟马蜂的步步过程。这一切在他脑中构成了一幅延时影像,这自然的生物过程是如此完美而惊悚,犹如一支机关枪。他拉动扳机,却忘记了按下点火键,燃料呼啸着盖住他脚下那团不断扭动的生命。

他终于按下点火开关,火龙“砰”的一声炸开来,烧掉他一条眉毛。五楼上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玛尔琳的笑声。

他在渐渐暗淡的光芒中醒来,屋里却一片漆黑。那些光只是他视网膜上的遗留。外面的天空中隐约有人造的晨光,洲际酒店门口的水流是唯一的声音。

在梦里,就在他将燃料泼满蜂巢之前,他看见了蜂巢侧面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那精致的泰埃标志,仿佛是马蜂雕上去的。

莫利说他的苍白肤色是斯普罗尔人的特征,太过惹眼,坚持要给他抹上一层古铜色粉底。

“老天。”他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面说,“你不觉得这看起来很假?”她跪在他的脚边,把最后一点粉底抹在他的左踝上。

“没错,但至少显得你认真在伪装。好了。不够抹你的脚了。”她站起身,把空管子扔进一个大编织篮里。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不像机器制造的,也不像合成材料。凯斯知道这些东西都很昂贵,但他一向痛恨这种调调。大床上的记忆海绵染成了沙子颜色,房间里还有很多浅色木头和手工织物。

“你呢,”他问,“你也要把自己染成棕色?你也不太像日光浴出来的。”

她穿着宽松的黑丝绸衣服和黑色便鞋。“我走异域风情路线,还带了顶大草帽配合主题。你呢,你就该像个想攀高枝的穷鬼,所以假古铜肤色正好合适。”

凯斯闷闷地看了看自己苍白的脚,照了照镜子。“老天。现在可以穿衣服了吗?”他走到床边,套上牛仔裤,“你睡得好吗?有没有感觉到亮光?”

“你做梦了。”她说。

他们吃早餐的地方是酒店的楼顶,这里修成草坪的模样,四处插着条纹阳伞,树木密得不正常。他告诉她,自己试图招惹那个在伯尔尼的人工智能。窃听似乎变得只是理论上可行,如果阿米塔奇真的对他们进行窃听,那一定是通过冬寂。